兩個人不再交談,相擁着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夏侯燁低頭,試探地輕輕搖了搖她的肩:“沫沫?”
見她沒有反應,夏侯燁小心翼翼地挪開手臂,把她放在枕上,悄悄出了大帳。
舒沫微微一嘆,緩緩睜開眼睛。
她知道,他必是去召開高層軍事會議。
如今部隊已進入西涼,並且跟孟洪部有了小範圍的正面交鋒。
正如他之前所言,何時參戰,要不要參戰可以選擇;但是當戰鬥打響後,想要退出,卻沒有那麼簡單。
面對新的形勢,他必需調整戰略,重新佈署兵力。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把兵權暫時交給巴圖,他只帶幾名親信偷越國境,趕回京城。
這樣,既可以牽制孟洪部,給赫連駿驍退守甘德爭取時間;又能迷惑孟洪,讓他以爲大夏軍隊仍是他在主持大局,誘其前來追擊;同時,也算是未違背當初決定出兵的初衷。
只是這樣一來,兩國陷入混戰,邊境貿易必定會停止,商道也會被截斷。
裝成商旅,返回大夏的方法顯然行不通;
偏她又不懂武功,馬術也很糟糕,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偷越國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換言之,他必需把她留在大營,跟着部隊在草原大漠轉戰。
表面看來,這樣更安全。
但這隻對勢態可以掌控時而言,一旦戰局發生變化,敵我情勢逆轉,後果很難預料。
事實上,這樣的局面,不論夏侯燁在不在戰場,都是一樣。
但是,在與不在,在心態上卻完全不一樣。
舒沫忍不住再次嘆了口氣:此刻,他的內心一定受盡煎熬。
等待的時光,讓夜晚變得格外漫長。
在第十次翻身之後,舒沫終於放棄了睡眠,開始着手收拾簡單的行禮。
當第一縷陽光照進草原,夏侯燁披着晨露掀簾而入,意外看到舒沫穿戴齊整,不禁微微一怔:“今兒怎麼起這麼早?”
舒沫擡起下巴朝案几一呶,語氣刻意放得很輕快:“哪,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你出發了。”
夏侯燁內心五味雜呈,默默凝望着她:“這些事,不需要你動手。”
舒沫微笑:“收拾行禮花不了多少時間,再說閒着也是閒着~”
夏侯燁走過去,把行禮拿到一旁:“不急,等拿下甘德再說。”
舒沫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能與赫連駿驍聯手,就算仍然無法與赫連駿馳的鷹獅二部相抗衡,但堅守不出,等待援兵,應該還是不難做到。
所以,他打算先佔領甘德,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再隻身回到幽州。
在他離開幽州返回京城其間,可令巴朗率部在邊境與孟洪的留守部隊周/旋,不斷騷擾,與在甘德的巴圖遙相呼應,也可緩解甘德的壓力,拖延時間。
“燁,”舒沫嘆了口氣:“其實……”
“噓~”他伸指輕輕壓在她的脣上:“若我連這點都辦不到,還去爭什麼皇權!”
“不是,”舒沫拉下他的手指,再忍不住心中疑慮:“我想說的是,你真的不擔心其中有詐?”
在兩國交戰時期,他只帶幾個親信偷越國境,這個做法本身就存在極大的風險。
只爲了一個謠言,實在不值得豁出命去賭。
他撇過頭,輕描淡寫地道:“靜萍,不會騙我。”
舒沫心中別地一跳,脫口道:“你們,還瞞了我很多事,對不對?”
“也沒什麼大事,”夏侯燁猶疑片刻,輕聲道:“就是皇兄身體染恙,上月開始已不能親政,如今朝中是太子監國,康親王和幾位重臣輔政。而,這幾個月,皇兄也確然發過數道密令,急詔我入京……”
他先是急着搜索她的下落,後來又急於救她脫困,索性都置若罔聞。
他並不是傻子,這件事從頭到尾,全然違背常理,處處透着蹊蹺。
若是全然無跡可循,斷不至只憑靜萍幾句話,就對那張龍椅生出貪念,扔下舒沫在這茫茫的草原,生死難料。
皇上時日無多,他怕,這次若再錯過,便再無機會解開縈在胸中十幾年的疑團。
有些事,在未經證實之前,卻不能對她說。
只盼,她對他有足夠的信任,足夠的理解和足夠的包容。
舒沫吃了一驚,怔怔地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本以爲一定是太妃編造出來,騙他回京的謊言,想不到皇帝的身體,竟到了不能親政的地步。
不管有沒有留下傳位詔書,朝中各大勢力蠢蠢欲動卻是肯定的了!
太妃一直野心勃勃,言詞中不止一次透露過這種想法。
偏在這個關鍵時刻,夏侯燁卻因爲她,而遠赴西涼,離開了權力爭鬥的中心!
等於把機會,拱手讓給了政敵。
令太妃數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太妃,如何會不震怒?又怎麼不恨她入骨,竟至派殺手來刺殺她?
“沫沫,”夏侯燁扶着她的肩,彎腰,黑眸深凝着她,隱隱藏着期盼:“皇兄時日無多,我快馬加鞭,最多二個月,不五十天,就能揮兵回來救你。你,等我,好嗎?”
舒沫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愣了許久,才緩緩道:“你其實,不必送我到甘德~”
早一天走,早一天安心。
對古代的醫術,她實在不抱希望。
生命垂危,七月就不能親政的皇帝,還能等到九月初,見他最後一面才嚥氣嗎?
“不差這幾天的時間,”夏侯燁長長鬆了口氣,語氣輕鬆起來:“昨晚商討了*,已做了佈署,就等孟洪上鉤了。”
“計劃既已制定,有巴圖來執行就好了。”舒沫還想再勸。
“我意已決,”夏侯燁搖頭,態度堅決:“不親眼看着你入城,我無法安心。”
舒沫有些想笑,終究只是化爲一聲嘆息:“好吧,既然你堅持。”
其實,進了城未必就一定安全。
赫連駿馳擁有五十名經她親自訓練的飛行員,又有數套滑翔機的圖紙。
攻城時,滑翔機空投炸藥佔絕對優勢。
甘德,未必經受得住空襲的考驗。
反而在廣袤的草原上部隊分散,滑翔機無用武之地,還能與之對抗。
不過,這些話,她終究沒有說出來。
她怕,一旦說出口,夏侯燁會半步也不肯離開。
“王爺,”巴圖在簾外大聲道:“五千輕騎已整裝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去吧,按計劃行事,切勿貪功冒進。”夏侯燁叮囑了一句。
“是!”
不一會,早飯送到,兩個人都有心事,胡亂吃了一點,便開始渡河。
渡河的速度很慢,且等過完河再重新上路時,旌旗雖然照舊森森招展,感覺上,人數似乎少了一半。
偏這一日夏侯燁忙得不可開交,只在馬車旁露了個臉,連中午都沒吃就跑了個沒影。
本想等晚上再問,哪知等到睡着,也不見他入帳。
如此過了數日,兩個人雖住在一個帳篷,倒有幾天未見面。
只是人越走越少,等到第四天,竟然又轉回到木裡河畔。
當然,並不是之前駐紮的地方,但她敢打賭,絕對仍是木裡河,並且離那裡不遠。
而仍隨在中軍左右的,已不足五千人馬了。
最奇怪的是,甘德城明明在南面,夏侯燁這幾日帶着大部隊先是往南,再折向西,再轉往北,最後又奔向東……怎麼看,都是在繞圈子。
她心知,必是夏侯燁在故弄懸殊,目的怕是想牽制孟洪。
嗯,當然還有一個可能。
就是孟洪發現他兵力不如自己,便一直緊追不放,妄圖一舉將他吞掉。
爲了擺脫追兵,燁不得不一直改變行軍路線,並且分兵幾路,迷惑孟洪。
經過連續幾日馬不停蹄的急行軍,將士都已露出疲態。
這一日,夏侯燁終於大發慈悲,日落便吩咐紮營。
衆將士如蒙大赦,抓緊機會吃過飯,紛紛入帳倒頭就睡。
舒沫白天在車上已睡得很足,加上夏侯燁未回帳,睡得很不踏實。
太安靜了,彷彿一剎那間數千將士都突然憑空消失不見了。
她心中一緊,猛地坐了起來,正驚疑不定地豎着耳朵聆聽外面的動靜。
帳簾一掀,一抹修長的身影穩步走了進來。
“你回來了~”她一陣歡喜,撲入他懷中。
夏侯燁微微一怔,伸手接住她,壓低了聲音道:“醒了?”
“怎麼回事~”舒沫頜首,眼中掩不住困惑:“咱們好象,又回來了?”
“看出來了?”夏侯燁忍不住笑,扯了條薄氈披在她身上,打橫抱在懷中,走出帳外,翻身躍上了他的烏錐。
舒沫定睛一瞧,本以爲早已沉睡的大夏軍早已“人銜草,馬銜枚”,整裝待發。
夏侯燁指揮若定,幾千人井然有序,迅速而無聲地離開營地,沒入茫茫林海,只留下無數空的營帳和數十個巡邏的士兵。
夜,濃黑如墨。
空氣中流淌着死一般地寂靜。
舒沫安靜而緊張地依在夏侯燁懷中,清楚地聽到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
遠遠的,開始有隱隱的風雷之聲,漸漸的,隨着雜沓的馬蹄和人聲的鼎沸,映着軍營外平靜跳躍的篝火,從地平線外,突然涌出一片如蟻的人潮。
無數火藥箭如雨般射向營帳,轉瞬之間,大營化爲一片火海。
在一陣狂笑聲中,一名大將,足跨紫騮,身披重甲率先衝入了大夏的營地。
夏侯燁微微冷笑,從腰間解下一張雕花黑漆鐵胎弓,抽出一支白翎箭。
彎弓如滿月,那支羽箭從舒沫的耳邊呼嘯而過,化作一道流星直奔西涼大將而去。
“嗖”的一聲輕響,羽箭精準地插入西涼大將的咽喉。
身後的大夏將士,早已蓄勢待發,只等他箭離弦,立刻齊聲吶喊,剎那間千軍萬馬自林中奔騰而出,從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出來。
西涼大將雙手握住箭桿,用力拔出,鮮血咕嚕咕嚕冒出來。
他轉過身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夏侯燁的方向,緩緩地自馬上摔落。
“不好了,中計了!”不知誰,發一聲喊,失了主將的西涼士兵,當即四散奔逃。
五萬西涼兵一觸即潰,被二萬大夏將士在一片砍殺聲中,殺得落花流水,丟盔棄甲。
有人慌不擇路,淌進了身後的木裡河。
見水深只及膝部,更多的西涼士兵效法,紛紛朝河中奔逃。
上游的巴歡早就等着這一刻,命人炸開河道。
剎那間,波濤怒涌,洪水似一尾狂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騰而至。
溫順清澈的木裡河,頃刻間陡然暴漲了兩米多,濤天的巨浪滾滾而來。
西涼兵措手不及,發一聲喊,如蟻般四散潰逃,只恨爹孃少生了一條腿。
奈何,人力又怎麼敵得過大自然的力量?
幾萬人馬當時就被一泄千里的狂流捲走了大半。
少數動作快,下水早,搶在洪水來前涉水過河,正暗呼僥倖逃過天災,剛一上岸,便掉進了早就挖好的深達二米,寬約二丈,壕溝裡。
來不及反應,更談不上抵抗,便被溝底插滿的鋼刀搠了個腸穿肚爛。
剩下一成命大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溝底爬出,卻被手執撓鉤,守在溝前的大夏士兵逮了個正着。
“哼!”楊成安捋着鬍鬚,連連搖頭,輕蔑地撇了撇嘴,轉頭對夏侯燁豎起了拇指:“就憑孟洪這個莽夫,也敢妄想跟王爺對抗?我看,他給王爺提鞋都不配……”
上一世,舒沫生下來就跟兵器打交道,話題永遠離不開戰爭。
可,親身經歷戰爭的殘酷,看着成千上萬人在眼前流血,掙扎在死亡線上,卻還是生平第一次。
天空裡還瀰漫着帳篷焚燒後發出的滾滾濃煙,鼻端充塞的是各種皮革,毛髮,布帛,屍體……混和在一起的焦臭味;耳裡聽到的是馬匹的悲鳴,士兵奔逃發出的悲慘的呼喊……
她臉色蒼白,只覺胸中憋着一股悶氣,胃中更是翻江倒海。
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呃,”楊成安神色尷尬:“娘娘,受驚了?”
“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夏侯燁淡淡說了一句,撥轉馬頭,帶着舒沫進了樹林。
大夏將士,且以少勝多,士氣大振,歡聲雷動。
一掃這幾天被西涼狗追着跑的鬱悶之氣,歡快地打掃起戰場來。
不久,巴圖,巴歡清理戰場,來大營稟報。
此役共殲敵四萬,繳獲戰馬二萬多匹,俘獲敵軍一萬,另有糧草和輜重若干等等。
其中,被他一箭射下馬的是孟洪的胞弟,孟偉,人稱賽張飛。
倒也果然名實相符,性如烈火,有勇無謀。
“可惜!”巴歡連連扼腕:“孟洪這廝不曾來,讓他逃過一劫!不然砍了他的人頭,足夠令西涼狗聞風喪膽了!”
“嘿嘿~”巴圖笑嘻嘻地攬着他的肩:“急什麼?以後呀,仗有得你打!一個孟洪算什麼?殺了赫連狗賊纔是真的解氣!”
楊成安眯着眼睛笑:“一口吃不成胖子!這回是孟偉,下次就輪着孟洪,一個都跑不了!”
巴歡眉飛色舞:“王爺那一箭,真是蓋世無雙!西涼狗一下子就嚇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了!”
“馬屁精!”邵惟明嘴一撇:“說得好象你親眼看見一樣~”
巴歡臉一紅,小聲囁嚅:“大家都在傳,再說了,這還用親眼看嗎?光想象,就夠熱血沸騰了!”
“沒出息!”邵惟明唰地展開扇子:“這纔是小試牛刀,你就找不着北了。哪天要是生擒了赫連狗賊,還不知把你美成啥樣呢!”
“哈哈哈~”陣陣歡笑,灑滿了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