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了鉅艦,剩下來的自然就是兄弟兩人獨處的時間,旁人全都知機地退避了乾淨。高傑一面帶兄長在華亭市舶司的碼頭上轉,一面思考着該如何發問。
終於,趁一幫護衛都離得遠遠的,他便停住了步子,臉色凝重地問道:“二哥,你今天給他們許了那麼大的願,可我怎麼從來就沒有從朝廷得到消息?莫說是海圖,朝廷下來的旨意中,從來就沒有說要組建船隊或是海軍,可我這裡早已開始起了頭。我知道二哥你聖眷最好,然而,若事事都要避開政事堂,恐怕會引來御史彈劾。”
“三弟,你果然長進了。”高俅滿意地看着這個親弟弟,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深深的讚許,“能夠看到這些,而不是一心想着立功升遷,也不枉我把你調到這裡來。沒錯,這都是朝廷尚未正式下文的勾當,但是,如今政事堂畢竟仍是趙正夫主持,你以爲這些條陳報上去,他會有什麼反應?若趙正夫還是以前那樣和我一條心,這些功勞送給他也是無妨,奈何他如今一心想霸着相位,那麼,我又何必去作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人?”
官場歷練幾年,高傑早養就了一副玲瓏剔透的心肝,此時往深處一想便立刻了然←是蔡京的女婿,這是無論如何都遮蓋不了的一點,既然如此,除了希望二哥能夠重回中樞之外,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那岳丈大人能夠重掌相印。至於趙挺之的起落,關他何事?
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問道:“那麼,這些事可曾得到了聖上的允准?”
“那是當然,否則豈不成了欺君?”高俅滿心好笑地白了高傑一眼,施施然地舉步前行,見高傑匆匆跟上,他這才道,“我朝向來是以政事堂決議天下事。是以只要政事堂人事不變,則天下政令不變,一旦那些宰相罷相而去,繼任者往往會盡改前人之法,因此而造成朝令夕改,百姓無所適從。原本這是防止君王一意孤行,乃是善政,但如今宰相任期最長的不過三五年。短的甚至一年三換,長此以往,則朝政紊亂,所以一直以來,聖上都有乾綱獨斷的願望。藉助如今這些事,聖上正在往內收權。”
“啊!”高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層面上的事,不由感到腦際轟然巨震,“那都是祖宗的法度,聖上居然……”
見高傑說了半截便緊緊閉上了嘴,高俅便微微一笑道:“前時聖上曾經發給我葉少蘊奏對時的一番話←也說。朝臣不應該以宰臣之意作爲進退,而應以天子之意判斷是非,就是因爲這一條←得了聖意,一躍而至寶文閣待制,由是便可以看出聖上地決心。”
“我明白了!”高傑這纔想起他初掌華亭市舶司時,反對的聲浪雖大,他卻依舊巋然不動。以前還以爲那是蔡京和高俅的鼎力支持,如今想來,那又何嘗不是天子官家的聖心默運?”對了,二哥,你總不可能一直留在東南任職,倘若你一走。朝廷又派下來一個官員,到時豈不是令你的一切苦心白費?”
“釐定田畝已經初見成效,杭州轄區內的諸縣已經差不多進行了三分之二,而其他各縣也已經啓動,斷然不會出現當初釐定開封諸縣田畝時的情況,相較改稅法等章程,這纔是真正的根本。”見高傑仍有疑惑,高俅便輕輕拍了拍他地肩膀,“有這個圖冊。將來做什麼不行?只要地務司一旦設起來,但凡變更田契的都要官府認可,很多事情便可以列入監管之列。而釐定田畝的最大目的是爲了減稅,而這邊減了,另一邊則勢必要增加,這差額從哪裡來?三弟,你這市舶司,遲早有一天會變成會下金蛋的母雞!”
儘管高俅比喻得粗俗,但高傑還是感到一陣興奮。想當年泉州海商獨霸海上,也使得泉州市舶司的稅收傲視羣雄,然而,隨着朝廷在沿海各地逐個開設市舶司,更鼓勵商人經營海上貿易,由是各地市舶司的收入都有相當大的發展,尤其是華亭這個剛開埠不過兩年的新市舶司,其稅收比杭州和明州兩地不差多少,這也在他的政績上寫了閃亮地一筆。
“二哥,我就佩服你這一點,總是能夠未雨綢繆!”高傑由衷地發了一句感慨後,這纔想起了自己此行另一件重要地事。”二哥,如今這市舶司雖然號爲華亭市舶司,但是,這個鎮子與華亭縣卻相隔甚遠,如今此地一天比一天繁榮,是否可以請朝廷將其升爲縣治?”
“嗯?”高俅卻沒有想到高傑會提出這個問題,一時愣住了,但是,他很快便想到了高傑的用意,不由哈哈大笑了起來。”好你個三弟,居然走起了我的後門!好,你帶我到鎮上轉一圈,倘若能夠讓我滿意,我代你上這個奏疏也沒關係!”
高傑聞言大喜,正準備派人去請本地地鎮長,高俅卻搖了搖頭,一力要求換上便服,又示意幾個護衛也全都換了裝,然後一羣人方纔安步當車地往鎮上走去。如今雖不是出海的日子,但由於此地水路方便,鎮上依舊商戶雲集,時不時可見身着華麗的商戶,他們這一行人夾雜其中,竟是毫不起眼。
酒樓、飯莊、茶館、賭坊、青樓……該有的一樣不少,不該有的也同樣齊全,看到這一幕,高俅忍不住露出了一絲苦笑。看來,不管哪個時代,只要有錢人云集的地方,則必然會帶動這些產業。只不過,一眼望去,街頭百姓的衣着都還算整齊,顯而易見,這裡的生活還算不錯。
“他們都是本地人麼?”高俅指着路上幾個膚色偏黑的行人,隨口問道。
“沒錯,鎮上的本地人大約佔了三分之一。”高傑連忙上前一步解釋道,“這些都是漁民,自從在這漁村大興土木之後,此地便年年大變樣。一年前地時候,這條街還不過初現雛形,如今已經完全修好了。二哥,你可知道,這一整條街全都是連家出資建的,造價雖然不菲,但是,僅僅是把這些沿街商鋪租出去的價錢,便讓他們大撈了一筆!連家父子的腦袋是越來越好使了,如今只要提起他們來,那些商賈沒有一個不感慨的,全都說他們攀上了一個最穩的靠山!”
“好啊,你這是變着法子奉承我不是?”高俅沒好氣地瞪了高傑一眼,但心中還是相當歡喜的←當然不奢望在大宋朝發展什麼沿海經濟,但是,沿海有那麼多優良的港口,浪費了豈不可惜?至於連家,不可不說,連建平實在是生了一個太好的兒子。
他信步走到一家商鋪前,見裡面掛地官樣牌照,賣的赫然是一些日本刀具,臉色不由微微一變。一想到上次朝廷清理軍器監時那些鏽蝕不堪使用的武器,他就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待到上前問了價錢後便默不作聲地退了回來。
“二哥,若是喜歡不妨買下來,這都是官府允准的買賣,並不犯幹例啊?”高傑對兄長的態度頗有些摸不着頭腦,連忙上前勸道,“這日本刀我曾經買過,確實鋒利無比,價格雖然不菲,但也算是物有所值。”
“我不是爲了這個。”高俅輕輕搖了搖頭,隨後想到了趙佶遲遲未曾允准的條案,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當時王荊公變法的時候,曾經對軍器監做了莫大的改革,那時候,分發到各路禁軍手中的兵器,基本還能保持質量。如今……上次派人去查的時候,弓箭拉不開的有之,拉開之後不能射箭的有之,甚至一把刀砍一個木人都會捲刃,那盔甲更是有如紙糊的不堪一擊!聖上當時雷霆大怒,幾乎把軍器監從上到下都免了,可如今,情況還是沒有多大好轉。”
高傑對於這些並沒有多大認識,見兄長臉色不豫,便隨口問道:
“二哥就沒有上書請求整改麼?”
“我上過,只不過讓聖上留中了,當時元長公還說我太過急功近利!”高俅一邊說一邊回頭看了這家商戶一眼,見那牌匾上清晰的官府紋章,更是心頭感慨,“我那時說,雖然我朝對軍器匠向來也有賞罰,但往往執行不力,以至於上下瞞騙,使得前線軍械不堪使用。今後應委派一員幹官時時訪查,若有疏失,則按照軍器上鐫刻的記號,所有人連坐。結果幾個朝臣都認爲太嚴苛,最後不了了之。聖上是有意這麼做的,只不過還在等時機。”
說到這裡,他不由加重了語氣道:“我並非是想所有武器都如這些日本刀一樣鋒銳,畢竟,那樣的成本太高。我只希望前線將士再揮刀殺敵的時候,不用擔心刀刃斷折盔甲無用,只是,如今看來卻依舊任重而道遠!”
“那是政事堂相公的事,二哥,你既然想得那麼多,還是先幫我上書吧!”
“好吧,我便上書試一試,你呀,一天到晚便給我攬事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