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老了!
這是眼下在京城中最廣爲流傳的一句話,從何而起並沒有人知曉,但是,三日一至政事堂理事,而且天子時常賜下珍貴藥材,種種跡象無不表明,曾經叱吒風雲一時的蔡京,亦是到了遲暮之年。
而蔡京身下的這個位子會由何人來坐,頓時成了最最熱門的話題。
按照執政年限和資歷來看,如今政事堂剩餘的三人之中,鄭居中的資歷最淺,自然被人排除在外。而何執中和阮大猷的經歷都差不多,後者雖然略多了幾年中樞經歷,卻也強不到哪裡去。最最重要的是,大多數人都認爲,這兩位無法勝任尚書左右僕射之職。
而在外面,由於高系官員的集體低調,蔡攸這個名字彷彿在一夕之間傳遍了整個京城,只要芝麻大的政績也會被那些趨附蔡攸的官員拿出來說道。只要有人提起蔡攸並非是循正科從科舉出身,就會立刻有人拿出無數先賢的例子打比方,言下之意也就是科舉並非是選拔良材的唯一途徑。總而言之,自打流言興起之日開始,蔡府的門檻就險些爲人踏破了。
對於這樣的情勢,蔡攸心中自然是萬分得意。然而,他身邊趨炎附勢的人雖然多,劉正夫等人卻是真正懂得時勢的人。誰都知道這天底下流言做不得準,重點還在天子官家的決斷,更何況,指望蔡京自己從位子上退下去是絕對不可能的。而對於這一點,王黼同樣是心有體會,陪着蔡攸見了一大幫客人之後,他立刻提出了這件事。
“學士,如今既然聲勢已經造出來了,最後的事情便着落在令尊身上。倘若他不肯退,那麼聖上憐他三朝元老,必定不會輕易罷斥或是令其致仕。而若是等他緩過氣來,以那種雷霆手腕。未必會因爲你是他的兒子而放鬆。如今學士看似尊榮,其實是有進無退的危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滿盤皆輸,不可不慎!”
蔡攸看重王黼,一來是因爲兩人年齡相仿兼且臭味相投,二來則是看中了對方狠毒的心計。此時聽王黼這麼說,他便皺起了眉頭,沉吟片刻便問道:“那依你看來。我該怎麼辦?”
“很簡單,既然令弟在外散佈消息說學士不孝,那你便多去探望一下蔡相公!”王黼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冷不丁笑道,“尊大人身體如何,應該是學士最清楚纔是。令弟品秩太低不能隨時入朝面聖,既然這樣,若是聖上問起,自然就只有學士的回話最有效了。不單單如此,就是令堂大人那裡……”
蔡攸其他的不行。對於這種揣摩人心的勾當。他卻是精熟無比,此時王黼既然挑明,舉一反三。他立刻明白了其中關鍵,不由得大笑了起來。
“好你個將明,果然是玲瓏剔透地心肝!”他狠狠地在對方肩頭上拍了一記,親熱地道,“不枉我向聖上親自推薦你一回,放心,我不會像何相公這麼小氣,將來政事堂之中,少不得你一個位子!”
對於剛剛三十出頭的王黼而言,這個保證無疑是具有相當的力度。
然而。在離開蔡府上了自家馬車之後,他的臉色卻漸漸陰沉了下來一山難容二虎,以前蔡京和高俅如此,眼下蔡攸和蔡京同樣如此,將來自己和蔡攸又是如何?論心計自己絕對不輸給蔡攸,但是這朝中人脈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的,看來,自己得好生巴結一下天子官家纔是!
他絞盡腦汁思量許久,終於眼睛一亮想到了一個關鍵之處。天下人都知道趙佶喜歡書畫。但凡送禮都在這方面動腦筋,可是,天子官家當初在爲端王的時候,可還是一個風流種子呢!就是如今的後宮之中,那些嬪妃娘娘何嘗不是國色天香?這麼說來……
他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悠然自得地靠着廂壁閉上了眼睛。論別地他比不上別人,但是說到這個,天底下能夠及得上他的,大約有限吧?
按照王黼的主意,蔡攸便幾乎天天在下朝之後往父親那裡走,每次去都從來不空手,而禮物幾乎千篇一律的是各色藥材。呂氏一個婦道人家,自然只看到了兒子的孝心,那些閒言碎語全都拋在了腦後,就連蔡京自己都有些驚疑不定,不知道兒子葫蘆裡賣了什麼藥。而蔡絛雖然咬碎了銀牙,卻仍舊無計可施。要是他每次都把蔡攸擋在門外,傳揚出去就是他這個做弟弟的不懂規矩了。然而,蔡攸這樣的做派究竟是爲了什麼?
蔡京很快就知道了兒子的伎倆——他在宮裡亦是佈置有諸多眼線,這一日晚間,便有人悄悄摸上了蔡府求見蔡京。由於來人是拿着入內內侍省的腰牌,因此管家不敢怠慢,即刻把人引進了書房。而蔡京在聽到那人說的第一句話之後,險些沒有氣暈過去。
今天蔡攸面聖地時候,居然在趙佶面前落淚不止,言道他這個做父親地病入膏肓,倘若再勞累下去只怕是時日無多!
“好,好,想不到這個小畜牲竟有如此心機!”蔡京怒極而笑,臉上說不清是痛心疾首還是憤怒難平,“我養了他這麼多年,還道他終於良心發現知道周全我這個父親,誰知道他竟是爲了這麼一遭!好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真真是我蔡京的好兒子!”
誰能想到,蔡攸這一日日的探望,爲地竟然是造勢,爲了向朝臣們展示他蔡京着實病得重了!想到前些時候趙佶下旨讓他三日一次去都堂理事,他更是覺得心苦難言。如今滿城都在傳說他蔡京身體不好,而他確實在精神上和身體上都不如從前,難道還要每日在人前招搖過市,顯示自己仍然可以擔當重任麼?
這真是一記致命的絕招,偏偏下手的人是他的兒子,他甚至沒有更好的方法反擊!
傳信的內侍叉手在那裡站了半晌,見蔡京臉色變幻不定,復又小心翼翼地道:“聖上還讚了蔡學士孝心,額外賞賜了不少物事,甚至還說,要挑一個好日子親自到府中來看看相公……”
這一句話頓時讓蔡京勃然色變,甚至露出了咬牙切齒的神情。蔡攸藉由這一點在天子面前賣乖露好也就罷了,縱使得多少賞賜亦不關他蔡京的事,可是,若是把趙佶招惹了來,那他該如何自處?
天子駕臨臣子府邸這種事趙佶登基之後並沒有少做,但問題是,這卻有微服和公服的區別。倘若趙佶只是私下裡來看看那便不打緊,可若是大張旗鼓而來,那麼,其中的理由必定要昭告天下!那個時候,天子體恤優撫老臣地名聲固然會傳揚四海,而他蔡京老邁不堪使用也必定是坐實了。而若是他再沒有什麼行動,只怕是人人都會笑話他戀棧權位不去!
蔡攸的這一步步棋實在下得太好了,好到連他這個老子也要拍案叫絕!
“我都知道了,此番你功勞不小!”蔡京也瞥了一眼桌上,見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直接送給面前這個內侍,思忖片刻便令僕人去取兩百貫錢票,遞過去之後又吩咐道,“今後只要攸兒再進宮,不管什麼事你都來報一聲,我一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那內侍連聲稱謝,將錢票藏好了,這才躬身一揖退了下去,而蔡京卻始終沒有坐下,臉上竟流露出一種似悲似喜的神情。
次日一大清早,蔡京便起牀梳洗準備上朝事宜,這是朔望兩日各一次的大朝,自然是不可馬虎,而他亦必須出席。匆匆穿戴整齊之後,他便登上馬車,孰料在進了大內禁中之後正好遇上了何執中。
“元長,昨日晚上,我聽說葉少蘊已經到京城了!”
何執中見了蔡京,隨口打了一個招呼便立刻道出了正題:“昔日他替你謀劃的時候,幾乎很少犯錯。兼且他在朝中風評相當不錯,交遊又廣,此番回來,你應該見他一面纔是。葉少蘊在定州這幾年,官聲卓著政績斐然,也該到了調回來的時候。這樣一來,你也好多一個幫手。”
蔡京當然曉得何執中的好意,然而,對於葉夢得的心理,他卻比何執中看得更透徹。葉夢得一心想要當名臣,不想讓身上一直帶着蔡系地烙印,所以纔會自請前去定州這種北地邊關。現如今對方官職漸顯,絕對不肯老是在陰謀詭道上下功夫的。
“唉,一言難盡,伯通我們先進去吧!”他終於微微搖了搖頭,便和何執中並肩走進了文德殿,一路上自然有不少官員退讓打招呼。等到了最前面,他赫然看見自己的兒子正和劉正夫等人在說些什麼,眉頭本能地一皺,隨後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去。
這一幕正好讓嚴均和阮大猷看在眼裡,兩人對視一眼,隨即露出了會心的笑容。蔡京狡則狡矣,但既然是人,則必定會有軟肋,如今看來蔡攸的每一步都是走到蔡京的死穴上了。昔日苦心扶持兒子,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實在是頗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