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外殿,曲風正不安地來回踱着步子。每日下朝後半個時辰,趙佶都會在內殿寫字作畫,這幾乎已經是這位官家登基以後的慣例。由於這是修身養性的好事,因此朝臣們等閒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攪皇帝,可是,今天不知道吹了什麼風,有官員居然在這個時候聯袂請見,一時讓他犯了躊躇。換作別人他還可以推搪過去,可來人偏偏是高俅和嚴均!
權衡良久,他終於還是咬咬牙躡手躡腳進了內殿,小心翼翼地偷眼覷看了一番之後,方纔低聲稟奏道:“聖上,高相和嚴大人求見。”
“哦?”趙佶不覺詫異地擡起了頭,沉默片刻便擱下了手中的筆,“你去傳他們進來!”
曲風聞言頓時大大鬆了一口氣,答應一聲便轉身朝外頭奔去,還沒等他跑到外頭,便聽身後傳來了一個淡然的吩咐。
“以後只要是重要的軍國大事或是重臣請見,無須顧忌朕在幹什麼,立刻回報。”
“小人遵旨。”曲風連忙躬身答應,這回吃了定心丸,以後便不用再那麼小心翼翼了。
高俅和嚴均一同入了內殿,見趙佶早已端坐在御座上,慌忙彎腰施禮←這一次卻是故意的,儘管知道趙佶喜好書畫沒什麼不好,可一旦此風一長,萬一真有什麼軍國大事而內侍卻不敢稟報,那就真的麻煩了,所以他刻意選擇了這個旁人默認不來打擾的時刻。當然,想必趙佶很可能體會出了自己的深意,否則也不會對曲風關照那麼一句話。
“伯章,要不是爲了你和均達,朕耗費了十天方纔接近的那一幅簪花仕女圖可就要完成了!”趙佶無奈地瞟了一眼畢恭畢敬的兩人。長長嘆了一口氣,“朕知道,你是故意地對不對?”
“聖上英明!”
“哼!”趙佶沒好氣地冷哼一聲。這纔開口問道,“說吧,你和均達揀在這個時候請見,究竟有什麼大事?你要是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朕一定重重罰你!”
高俅聞言莞爾,他當然知道趙佶只是一句戲言,卻故意裝作誠惶誠恐的模樣深深一彎腰:“只要聖上不是罰微臣畫什麼工筆花鳥美人。臣絕無怨言。”
“哈哈哈!”趙佶立刻憶起了當年往事,忘情地大笑了起來。原本因爲政務繁雜而鬱積在心裡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好你個伯章,也就只有你敢這麼和朕開玩笑!好了,廢話少說,你直戴了當地說吧!”
高俅這才收起了臉上地調笑之色。鄭重其事地將前日和嚴均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複述了一遍,極盡詳實。在辦這件事之前,他雖然和趙佶通過氣,但中間畢竟有自作主張的成分,所以一旦有消息當然不敢藏着掖着。
“先前童貫也曾經對朕說過。那些女真海盜個個悍勇無比,身無甲冑卻能勇往直前,如今再聽伯章你這麼一說,看來,女真人確實不可小覷。”趙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臉上神情頗有幾分怔忡。“太祖當年一統中原立國,不料前有遼國雄踞北方,後有西夏崛起於西北。西南夷頻頻作亂,羌人更是屢屢爲禍,就連安南交趾小國也敢挑戰我大宋之威。從來沒有哪一個朝代像本朝一樣,居然有那麼多的外族虎視眈眈,真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聽到趙佶如此感慨,別說高俅心中悸動,就連嚴均也覺得一陣不安。此時,見高俅沒有答話,他連忙上前一步道:“聖上無須如此心憂,縱使契丹和党項曾經盛極一時,但如今他們已經都是日薄西山了。只看此次遼國大軍居然挫於蕭海里之手,便可見其軍制敗壞。若聖上能夠勵精圖治,收復燕雲絕不是一句空話。”
“均達不能如此樂觀。”高俅見趙佶臉色稍霽,忍不住還是潑了一通涼水。“腐朽不堪使用的是契丹的那些貴族,但契丹騎兵仍舊有相當的戰力,不可過於小覷。舉傾國之力,遼國仍有百萬大軍,有地是優良的騎兵,戰馬更是遠遠超過我大宋。如今地問題是,不能讓遼主有親近賢良採納忠言的機會,這纔是最最重要的。”
趙佶臉色一連數變,最後仍是微微頷首道:“伯章所言乃是謀國之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能因如今遼國的局勢而小看了契丹人,像當初被貶地蕭烏納便是一大忠臣,只可惜遼主不能用其言。”他略頓了一頓,便目視面前的兩個心腹臣子,鄭重其事地問道:“朕看你們兩個的意思,是不是要行驅狼吞虎之計?”
雖然知道座上那位主兒天資聰穎,但高俅仍舊是心中一驚,轉而方纔笑道:“臣的這點心意果然瞞不過聖上。”
“那伯章有沒有想過,若是讓狼真的吞了虎,對我朝同樣深深不利?”趙佶雙目光芒大盛,近乎咄咄逼人地問道。
“臣當然想過。”高俅上前一步,語氣異常堅決,“這一次女真人對抗蕭海里,募兵不過千餘,這甚至令生女真節度使盈歌大喜過望,因爲在此之前,女真兵力最多隻有數百人。而盈歌雖然號稱諸部聯盟長,能動用地人力物力卻相當有限,絕不可能對抗強遼。但是,若給他們幾年乃至十幾年的時間,難保女真不能聚集起強兵,成爲遼國最大的威脅,到了那個時候,離他們成爲我朝心腹大患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而現在,一面扶持女真,一面進一步挑起遼國內鬥,繼而讓他們和遼國起衝突,那麼,遼國便很難分心他顧。”
嚴均見高俅似乎告一段落,而趙佶仍在沉思,也忍不住上前進言道:“聖上,其實此計曰驅狼吞虎並不恰當,我們要的是兩敗俱傷。以一個女真作爲代價牽制強遼,對於我朝來說是相當合算的。這些年來,契丹貴族往往對女真橫加盤剝,甚至年年索要名鷹海東青,女真人頗有忍無可忍的態勢。一旦他們強大,則必定會採取相應的措施。”
趙佶輕嗯了一聲,眉頭依舊緊緊鎖成了一團,最後乾脆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後,他猶覺心煩意亂,走着走着便下了御階行至高嚴兩人身旁。
“此計雖好,可你們真地認爲女真之中便無智者能夠識破?”
“識破也無妨。”高俅見趙佶已經被說動,不由大感振奮。“此次向女真人提出的不過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比之他們在椎場任由契丹商人盤剝,我們用鐵器換取他們的特產,他們絕對不會拒絕的。而一旦他們逐漸強大,則遼人必定會注意到他們,以遼主的個性,說不定還會做出什麼過頭的舉動來。對於女真來說,接受我們的好意是一把雙刃劍,他們既可以趁機壯大實力,卻又免不了引起遼人擔憂,但是,要想盡快強大,他們別無他法。”
從高明轉述的過程中,高俅已經聽到了一個相當熟悉的名字——完顏阿骨打。對於這個人,史書上的評價遠遠不止於大勇,而更在於其大智的一面←纔不相信這樣的小策略能夠瞞得住這位將來赫赫有名的金太祖,但是,在眼下女真還遠遠沒有成氣候的日子,饒是完顏阿骨打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內將女真人帶向強盛。更何況,女真現在還不是阿骨打做主,盈歌之後還有烏雅束,要輪到阿骨打至少還有幾年。
此時,嚴均也火上澆油似的補充道:“聖上,先前和高麗日本的貿易早已經深入了各個層面,在衆多商船中混入一條裝有其他物資的船去生女真領地,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相信女真人也不會愚蠢到把這件事吐露出去。我們的目的就是,倘若女真人原本準備在十年之後起兵反遼,我們就要讓他們在五年之內做到這一點。而等到他們激戰的那一刻,我朝則立刻發兵西夏,夷滅党項人這個心頭大患!在我朝定了西北之後,想必那一頭的激戰必定如火如荼,此時則應該出兵幫助不利的那一方,趁機撈足好處←們兩方越是打得曠日持久,則對我朝越有利。”
“均達,看不出來你居然比伯章更歹毒。”趙佶終於被兩人的一唱一和說動了,臉上終於露出了興奮的潮紅,“我明白你們兩個的意思了,對於我大宋來說,不費一兵一卒便可挑起兩國相爭,然後坐收漁翁之利,沒有比這更加便宜的買賣了!”
“聖上英明!”這一次高俅和嚴均同時彎下腰去,目光卻不覺交擊在了一起。
“既然要用兵,則軍制不能不改!”趙佶擲地有聲地甩出一句話,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高俅,“伯章,想必你一直對朕先前扣下你那道關於軍制的奏疏,又對其不置一詞而耿耿於懷,朕那時認爲時機未到,但現在卻不能不動了。等到王厚捷報傳來,朕準備立刻重整軍制!若要真的進兵西北,光靠西軍是遠遠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