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魯國公求見。”
這個魯國公的稱呼讓趙佶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等想到這指的就是蔡京的時候,他不由得眉頭一挑,然後掃了報信的那個小黃門一眼。看來,致仕和罷相終究還是不同的,上一次蔡京罷相的時候,還有人畢恭畢敬地稱呼一聲蔡相公,如今卻換成了魯國公,真真是世態炎涼一點不假。不過也怪不得這些人,誰不知道蔡家如今光景不同,就是內侍也一樣怕站錯了隊。
不過,他確實已經對蔡家大失所望,若不是蔡京有功於朝,此次的事情他是絕對不會這樣輕輕放過的。聽說蔡攸已經病了,看來已經領會了自己的意思,省得事情鬧得驚天動地,反而被別國當作笑柄。遼國……這些代價,他都一定要從遼國身上討回來!
“讓元長進來吧。”
聽到趙佶這一聲元長,那內侍不安得擡了擡頭,見天子官家面無表情,不禁心裡打鼓←也不敢多問,躡手躡腳地退出殿外,對蔡京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蔡相公,聖上宣見。”
見稱呼從魯國公變成了蔡相公,蔡京自不免曬然一笑。趨炎附勢的心思是每個人都有的,只是乍一聽別人稱自己魯國公,他倒有些不習慣。歷來宰相致仕,往往會在三師三公之中擇官而拜,他之前曾經得拜太傅,因此這一次致仕並未加拜官職,看在某些人眼中,興許就多了幾分意味不同。
見蔡京進殿拜見,趙佶正坐受了,遂命其起身,這才溫言問道:
“元長的身子可曾好些。”
“承蒙聖上記掛,並無大礙。”這幾乎是一套君臣相見之時的套話,蔡京四下看了看,見殿中只有兩三個內侍,而一個起居舍人正在趙佶身後不遠處凝神肅記。心中不由慨嘆了一聲←曾經聽說趙佶在見高俅的時候,多次將起居舍人在內的所有人都屏退了開去,而自己之前雖然寵信正隆,每次面君卻幾乎無一例外地有起居舍人在側,這個顯而易見的分別,他居然一向忽略了。
到底是親疏有別啊!只是,當初端王府的王府官中,除了高俅之外。其他人在趙佶即位之後也升官不等,如今卻沒有幾個拔尖的。可想而知,即使是從龍之功,同樣還是有差別的。
“臣今次來,是爲了另一件事。”儘管知道這一句話出去,很可能帶來地不是機遇,而是更沉重的挑戰,但是蔡京還是不得不勉力一試。
“臣弟元度知大名府多年,政績斐然,治下百姓稱道。如今臣已經致仕。政事堂也需有人遞補,所以,臣想推薦元度回朝。”
話音剛落←就感到趙佶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起來,眼神對撞時,他甚至能夠感到其中冷冽的寒芒。早有定計的他怎會退縮,耿着脖子毫不退讓地保持直視姿態,但心中卻有些忐忑不安←賭的就是趙佶對一人獨相的格局還有猶疑,賭的就是趙佶還念及一絲舊情,但倘若不是,此番他必定會觸怒了天子官家。
“元長推薦自己地弟弟,難道就不怕人說你任人唯親?”
“臣只是舉薦,並非任用。”蔡京坦然地彎了彎腰。然後沉聲辯道,“古語有云,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如若元度只是庸才,臣自然不敢舉薦,但以如今的情形,臣自忖並未有私心。當初元度罷樞密使之後,因爲政見不同和臣頗有芥蒂※以……”
“元長的意思朕明白了。”趙佶突然打斷了蔡京的話,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有些古怪,“你關心國事至此,朕很是欣慰。元度的事朕自有計較,改日便會有旨意。”
直到出宮,蔡京還在琢磨這句改日就有旨意是什麼意思。如果有任何一點辦法,他也不會想到薦蔡卞爲相,但眼下何執中由於他的緣故,很難出任尚書右僕射之職,而他又絕對不能讓鄭居中上位,這樣一來,他能做的選擇就只有這樣了。在剛纔的話中,他已經暗示自己今後不會再謀求復起,但趙佶是否相信,他卻沒有任何把握。
什麼時候他蔡京的命運,已經到了要倚賴不可捉摸地機緣地地步?
次日,一道蓋有玉璽和政事堂大印的聖旨橫空出世——拜高俅爲尚書左僕射,門下侍郎;知大名府蔡卞除守司徒,拜尚書右僕射,中書侍郎。旨意一下,空缺差不多一個月的政事堂宰相之位終於塵埃落定。
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不可盡數。
得知這一消息,率先登門來賀地卻是李綱。趙佶原本的意思是讓其跟隨高麗使團回高麗佈置遼東事宜,不過由於最終準備並不周全以及朝堂局勢不穩,因此暫時拖了下來。現如今李綱即將代替霍端友出任樞密院都承旨,在同一屆的制舉之中,他算是超階拔擢,儼然是一顆政壇新星。
“相公此番終於正位首相,以後便可再無掣肘!”
“承伯紀吉言,只不過毫無掣肘未必是好事,不是麼?”高俅對這個準弟子說話,自然是毫無顧忌。見李綱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他又笑道:“你的婚事拖了一年,此番應當要成親了吧?”
“我正想和相公提這件事呢!”李綱笑吟吟地起身深深一揖道,“到時相公可要來當個主賓。”
“那是自然。”事實上,即使當初沒有復相,高俅也一口答應了李燮的提議,自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拒絕。更何況,這是和相州韓氏打好關係的大好機會。
兩人又說笑了一陣,緊接着,登門道喜的人越來越多,既有當初高俅在朝時關係很好的同僚,也有因爲風頭轉了上門來攀交情的官員。這其中,嚴均、阮大猷、侯蒙和鄭居中自然最爲耀眼。兩個政事堂執政外加一個樞密使一個樞密副使,只要是見過世面的人,無不爲這種組合而砸舌不已。而這四人當中,鄭居中臉上地笑意就很有些勉強。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原本鄭居中推掉了尚書右僕射之位,給天子留下了一個好印象,順便推了高俅一把,使這位能夠正位首相←滿心希望高俅重入中樞之後,尚書右僕射的位子能夠依舊屬於自己,誰知道突然橫裡殺出一個蔡卞。這下可好,滿腹雄心壯志,一下子全都打了水漂。更可恨的是,聽說這一次舉薦蔡卞的人居然是蔡京!
這老傢伙居然還敢上竄下跳,難道就不知道自家的狀況麼?
他恨恨地在心裡罵了一句,一擡頭見高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不禁訕訕一笑,情知高俅已經看出了自己的心意。
來拜的人雖然多,但大多數人高俅只是略敷衍了一下便送了客,最終留下來的都是往日幾個走得近地人,這其中,李綱自然是資歷最淺的一個←四下看了看,沒見到趙鼎的身影,不覺有些奇怪。趙鼎如今已經是給事中,掌封駁大權,論理這個時候沒有不出現的道理。再說,趙鼎是高俅的侄女婿,這避嫌也沒有用啊?
因此,看到高俅身邊正好無人,他就上前低聲提出了這個疑問。而高俅怔了一怔之後,便無奈地苦笑道:“趙元鎮的性子剛正,此番彈劾蔡攸用了很大的力氣,誰知道聖上雖然重視,到如今依舊不置可否。這個時候他自然不好上我這裡來,以免坐實了外頭人黨爭的猜測。你應當知道,如今別人動輒就是蔡黨高黨,你們這兩個當初幫了我大忙的人,在有些人眼中便成了十惡不赦。”
黨爭之烈在有宋一朝自然是有目共睹的,當然,相比唐朝已經好了很多。不過,宋朝也開了貶謫最廣的例子,從嶺南到天涯海角,四處可以見到被貶官員的身影,而比起那些唐朝的倒黴官兒來說,這些人一個個都還活得長久一些,復起的例子也不少。要知道,唐朝的黨爭往往都是以你死我活作爲最終下場,初唐時被殺的宰相足足好幾十。
所以,對於被人歸入高黨,李綱並沒有任何牴觸心理。身爲士大夫,出人頭地的心理早就深深刻在了心裡,如今有出頭的機會,不過是被某些無知小人背地裡罵幾句罷了,又有什麼不得了的?他反倒是對趙鼎的心結未解有些感觸,因此,見此刻雲集的都是高官,他就順勢提出了告辭。
高俅當然知道李綱的心思:“也好,你去元鎮那裡看看吧←如今喜得貴子,別爲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亂了心緒。聖上愛重他的才能,你看看我大宋臺諫當中,哪個有像他這麼年輕就出任給事中的?讓他好好思量一下,否則將來若是爲御史中丞,怕是更有爲難的事。”
李綱連聲應了,隨即便匆匆出了高府,而這邊剩下的人自然而然聚在了一起′然在崇寧年間擔任過樞密使,但在星變之後,蔡卞就再也沒有回到過中樞,不可避免地讓人有些陌生。如今蔡京去職蔡卞重新入朝,雖不能說是大洗牌,但格局卻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變化。而對於嚴均和侯蒙來說,黨爭告一段落,無疑表明了一件事——大宋的戰車又可以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