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人自得,自在,舒心地輕笑,而現實中的我,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畫得真好,真的好傳神,和真的幾乎無異,大概,他最擅長的就是人物畫。
連發絲最細微的地方,都沒有放過。
可是,現在不是讚賞的好時間。我撿起畫,慢慢地卷好,將月公公遞上來的筆盒也都收在手上。
上官雩別過頭去,沉默着,那放在身側的手,指節已經攥得青白,渾身上下,似有種怒氣在流動。
我朝七皇子福福身子,有些無可奈何地看一眼上官雩的身子,輕輕地進了那小房。
然後,我聽見,有人大腳踢樹的聲音。
七皇子意味深長地說:“該用膳了,月公公,讓人端些膳食進來。回宮。”
那聲音,我知道,必是深有別的意思。
一會兒,宮女送來了膳食,我卻無心用膳,和陳嬤嬤伺候着剛醒過來的寧妃娘娘用膳。
神色氣色,都好了不少。七皇子讓人送來的是流食多一些,湯湯水水的。
我沒有多大的欣喜,寧妃需要的,並不是急病的時候這些東西,更多的是想要看看自己的皇子,還有,平時多來看看她,多關心她。
要不然,她也不至於此。
多少年了,她在冷宮,如此的反反覆覆,現在才知道不能這樣那樣,是不是太遲了呢?是因爲,沒有人在乎她,只想着,她身體就不好。從來沒有去想,她精神如何,藥量如何,治療如何?爲什麼總是不好?
她眼神就那樣看着我們,靜靜地,有些氤氳之氣在浮動着,盈盈就欲滴出淚。
我輕輕一笑:“寧妃娘娘身體要快些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咬着脣,輕輕地笑着,像夏花一般的燦爛妖嬈。笑得晶瑩剔透,笑得淚珠紛落。
我也笑了,笑得心裡發酸。
陳嬤嬤拍拍我的肩,指着窗外的人,朝我慈和地笑。
唉,我心裡重重地嘆氣。
他沒有用膳,宮女都有些懼怕地站在一邊,那放着不動的飯菜,豐盛地擺了滿滿一圓桌。
上官雩就站在那顆花樹下,正面看着門,背對着房,一手緊緊地抓着那花樹。
風吹動紛紛落落的白花,他身上,發上,都沾上了。
我走進他:“上官大夫。”輕輕地一叫,他沒有什麼反應,指關節更是用力地抓着樹。
我轉過身子去看他,他薄薄的脣舌抿成蒼白的線,似乎是氣白的,連臉色都陰森沉黑的可怕。
我擠出慘淡的微笑,心裡有些怪自己,上官雩哪裡對不起自己了嗎?欠他的恩,就是要命,給了他,也還不清啊。
他生氣,不是沒有理由的。從林珣送畫來的時候,他的臉色就開始變了。
對於男人的情緒,我不是很瞭解,可是我敏感地又知道他生什麼氣。
“上官大夫。”我深深地一躬身以示感謝,我感覺到他冒火的眼眸,要把我的頭髮燒焦了。
輕輕一垂頭,我淡淡地說:“謝謝。”然後端了我的午膳,往後門退過去,到了後樹林裡。
別人不懂,他懂。有宮女在的地方,就是七皇子的耳目,七皇子對我可看得緊了,怕我起了企圖之心,我焉能讓他的耳目知道我要說的話。
說得多了,只會讓七皇子更能牽制着我。
我猜找了個涼爽的地方坐下,他很快就出來了。
那冒着光的眼睛,還憤怒着呢?
我朝他輕輕一笑,平淡的說:“請上官雩大夫過來用膳吧!”
他滿臉的不解,但是,他是何等聰明之人,怎麼會不知道我在院裡的意思。可是,氣焰還是沒有消。一屁股坐在我身邊就直說:“林珣是誰?”
我一手輕輕地揉着腰,一手把午膳給他:“林珣是宮廷畫師。”
看到他火冒三丈的樣子,我聳聳肩:“是我的同鄉,剛好也是秦淮的,有那麼一次和他比試,他放水。所以,比較熟,他也是一個比較好相處的人。”
“就這樣?”他不相信的看着我的臉,似乎要把我臉毛細孔都看透一般。
我誠懇地點頭:“是這樣。”驚心的那些就不必說了。
“就這樣能送你畫,能送你珍貴的筆?”語氣裡,擺明了就是不信。
我輕佻眉:“我也送你畫,我也送你筆啊。”
“我和你不一樣的。”他壓下傲氣地煩躁地說着。
我輕輕地笑:“上官雩,有一種人,叫做知己,俗話說的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你說,在這後宮中,要遇到又同鄉是不易,遇到知己是不是更不易呢?”
“別給我笑。”他冷冷地說着。
我收起笑容,有些無奈地看着他:“上官對不起,今天,我惹你生氣了。我畫一幅天珠送給你好不好,那天珠可漂亮了,只可惜,寧妃娘娘這裡的天珠讓人毀了,不然,你可以看上一看。”
“你喜歡天珠?”他壓下了火氣,瞪着我問:“不喜歡就別畫。”
唉,畫給他,還有那麼多的意見。“天珠很漂亮,不是花,又不是真的珠。”我眯起眼睛,享受着陣陣地涼風拂面。“我最先還以爲,天珠只是一種珠子,就是珍貴的那種天眼珠,原來是植物一般的觀賞小東西,可愛極了,我想,你必會喜歡的。”
上官雩勾起了脣:“慢幾天再畫。”
我不解,還是點頭:“好。那現在,你可以吃飯了嗎?你可不能倒下,你一倒下,我們仨倆的致命毒誰來幫我們清。”
他將那托盤放在膝間,冷哼地說:“你倪初雪越來越有本事了啊,這些毒都惹得上。我倒以爲你會清心寡慾,不問凡事,多事者,就是這個下場。”
要不是我欠他太多,我非得跟他理論不可,算了,他才氣消,不跟他計較。我倪初雪怎麼了,清心寡慾,真是,我是道士嗎?我是人,不是物,再談,我流的也是血,我也是有溫度的。
一手撫着腰,我哀哀叫:“哎喲,腰好痛啊?”
“你少裝了。”他打斷我:“我經手的在我面前叫痛,是懷疑我的醫術不成?”他心情極好的端着飯配菜吃。
我自嘲地笑笑:“在大夫面前叫痛,真實不智的事。”
一塊肉夾在我的脣邊,我有些怔住,看着他。
他眼有些躁動,不自在地瞪我:“你不吃些東西嗎?”
莫名地,臉就紅了,我搖頭:“不了,你吃,我肚子不餓,你那些藥湯之類的,塞得我飽飽的。”
“我都夾到你面前了。”他不安,臉都微紅了。
一瞬間,有一種東西,流過我的心。他竟然會臉紅,他自大得很。
我張開嘴,咬住了那鮮嫩的肉,想着那筷子是他吃過的,只覺得連耳根子也燙起來了。
他深沉地笑着,胡亂地用筷子攪着菜:“倪初雪,味道如何?”
我琢磨着他那句話,怎麼想,怎麼不對勁。
他轟然就笑了起來,高高低低的笑聲讓樹都輕輕地顫動着:“好了,倪初雪,以後別惹我生氣了。林珣是宮裡的人,你最好離他遠一點,別惹上什麼麻煩。”
突然間有些惱羞成怒,他這不是實實在在地調戲我嗎?汗啊,我倪初雪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讓人給調戲:“死上官魚。”我大聲地叫着。眸子含火地看着他,只覺得,唉,臉一定紅透了。
他大笑,把筷子塞給我:“好,那換我吃你的口水,總是公平了吧。我早就知道,倪初雪的思想是不同的,不報復纔怪。”
我站起來,頓頓足:“我不理你了,就拿我開玩笑了。”
他一手抓着我的長裙子,眼神含笑地說:“倪初雪,你知道你剛纔的動作,多像是一個愛嬌的女兒家,我還沒有看過你撒嬌呢?”
“我也是女的好不好。”難不成我就禁止不許撒嬌嗎?氣悶啊,這個老狐狸。
沒好氣地看着他帶笑的臉,沒有傲氣,沒有威嚴,俊美的讓人心跳跳。我始終問不出口,他是什麼身份。
他讓我寫一封信帶出去給我爹爹。
我攤開紙,千言萬語,卻是不知要說哪一句,凝思了半天,才寫下一句話:“我們都很好,爹爹保重。”太多的心酸,太多的想念,焉是一張薄薄的紙可以承載的。
上官雩挑挑眉:“就這麼幾個字。”
我點點頭:“我不會寫。”
想當初,我有千萬句想要問,想要知道,這一切,在上官雩到來之後,千句萬句都消失了。
我求林司記給我帶信的時候,那時還不諳事,也幸好是因爲直接道明,讓林司記有些害怕。
而今的上官雩,我跟他之間,不必隔着什麼猜心的想法,卻是無語。
“倒也是,你這個笨丫頭,我要是你,這信,寫不寫都無所謂。”他冷嘲。
我和這,他又是爲了所謂的公平了,黎香是我妹妹,我爹爹關心她,是自然的。
在後宮,人情何止的一個薄,跟自己的妹妹這點也爭,我倪初雪的出息,還沒有那麼大的志向去爭這一點父愛。
上官雩不用宮裡的藥,雖然宮裡的都是最上等,最珍貴的,他都不用。
可是,我們卻覺得更安全,他走的時候,特別地囑咐我,別急着畫,我不知道這話的意思。
他又進去吩咐陳嬤嬤要熬的藥量,還有吃的方面要注意什麼?把了一會寧妃娘娘的脈就回去了。
熬藥的時候,陳嬤嬤有些感嘆地對我說:“初雪,好人是有好報的?”
“是的,寧妃娘娘會好起來的,上官公子的醫術可好了。”我笑着安慰她。
她看我笑:“初雪,我說的是你。初雪,你這丫頭,咋一看不怎麼樣,可越看,越能覺得你身上的清透之氣,讓人看了舒服,舒心啊。”
我臉一紅,有些不依地說:“嬤嬤怎麼說這些呢?”我哪裡不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上官公子是不錯。”她慈祥地笑着:“配得上我們的初雪。”
瞧瞧,我就知道,她會說這些。耳根子發熱,我眼睛四處亂瞄着:“嬤嬤,上官公子已經是快要大婚的人了,不能拿這些來說。”
她一笑:“初雪,我雖然老了,可是有些事,我心裡比你更明白。寧妃娘娘初病之時,那時上官公子名躁京城,可怎麼請,上官公子也不入宮爲寧妃娘娘把脈。就連現在的貴妃,也未必宣得了他進宮。”
我一驚,上官雩的身份,那就是極爲有權勢的了,連現在的平貴妃也不行嗎?如此大的架子。
“七皇子能請他入宮,大概那月公公無奈極了,才說你的名字。”
我其實,真的不想知道他的身份,似乎我知道得越多,我會越不開心一樣。
我避過這話題不談,我想,我想等他親自跟我說,可是,我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無妨吧,他不想說,我就不問。我並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有些事要發生,是阻止不了的,我就順從天意,不好嗎?
輕吹涼了一碗藥,我朝陳嬤嬤笑笑:“嬤嬤,有些事情,錯過了,是一輩子的事。我去端藥給寧妃娘娘喝,只怕今天晚上不會那麼安寧的。”三年,多久啊,遙遙無期,他等嗎?
我不能寄予我太多的希望,那麼我會失望更多的。那麼有些失望,只怕是我自己承受不起,重得讓我永遠開心不了的東西。
我承認,我是自私的,我不想讓自己過得慘兮兮,有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