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秦鎧倒也暫時無所事事,在何勇的介紹下,他決定去參觀下廣州最有名的洋貨集散地——十三行,聽到這個名字,讓他有些錯覺,敢情十三姨是不是就從這十三行轉變而來的,他不無惡趣的把這想法記錄下來,或許留待日後考證。
十三行最早來源於這裡官辦背景的十三家壟斷海貿的商戶,自鴉片戰爭之前,這裡早已不再是壟斷性的市場,而是分佈着本地的廣州商幫、西洋各國的洋行、閩商,還有就是少兩個外省商戶。
何家屬於是廣州閩商背景的新戶,不過好在何家以往做的都是廣州閩商的下線生意,倒是有一些門路,不過何家現在做的香皂生意在廣州可謂非常火爆,對於這貨色的來源卻秘而不宣,而出貨的渠道多是通過這些閩商的渠道。
所以在短短一個月裡,何家在廣州閩商中倒也有了不小的名頭,今天聽說秦鎧有意瞭解下廣州的商貿,何勇自然介紹他去十三行轉轉,他們何家倒沒什麼熟悉這裡夷商事務的人手,於是特地去關係最好的閩商吳家找來熟悉這洋務的自家掌櫃。
今天秦鎧特地換了一套便服,不過這一身馬褂他穿的感覺始終就是兩個字——彆扭,而吳掌櫃見到他也是十分的意外,畢竟今天何家興師動衆的請動自己來,沒想到竟然是陪這麼個年輕人,不過老於世故的他倒是波瀾不驚的平靜。
吳掌櫃全名吳金貴,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倒是標準的福建人模樣,吳家在福州的產業可比何家大上不少,不過兩家生意和關係上多有淵源,吳掌櫃和何勇也是老熟人了,所以今日纔會找上他。
幾人在十三行前後街上轉了幾圈,也虧得吳掌櫃對十三行這裡商戶都頗爲熟悉,一路上指着各戶商家介紹,這是廣州商幫的行首李家的鋪子,那是米麗堅商人斯密斯的洋鋪,對面的卻是徽商大戶齊家的……
轉過兩個路口,前面一家中式建築的鋪子,吳掌櫃樂呵呵又湊上來,“秦大人,這是咱吳家的鋪子,要不要進去坐坐!”
“那可就叨嘮吳掌櫃啦,”秦鎧一路只是微笑着聽着,倒也沒有問過什麼話,不過對於這吳掌櫃倒是印象不錯,而且何勇私下裡也解釋過兩家之間的淵源,有些問題倒是可以從他這裡瞭解些信息。
這吳家做的還是傳統的中國特產,這主要受益還是從洋行低價獲取洋貨,然後販運到內地和批發給下一層的商家,跟着吳掌櫃在店裡轉了一圈,秦鎧突然問道:“吳掌櫃,有沒有想過生產洋貨?”
這話一出,跟在他後面的何勇更是吃驚不小,他心中難免打起鼓來,他們何家現在做的香皂生意,可絕對是打着洋貨的牌子,而且這套路都是秦鎧指點的,在香港碼頭由何家出面開了一間皮包公司,所有貨物經由那裡出來,以這時代的追蹤技術,絕對無法識破這種後世常用的出口轉內銷的策略。
吳掌櫃倒是神色平靜的很,心中反而認定秦鎧根本不懂這洋貨的規則,這時代的商人那個沒想過自己仿製,但是讓這些人無法想象的是,哪些西洋貨物若是本土生產的話,首先是技術上根本行不通,國內這些有學問的老爺們,讓他們弄篇八股倒是在行的很,談到西洋技術,一個個都跟白癡似的。
其次是即便從西洋人那裡進口了機器,可惜國內能弄到的原料根本不合格,若是向洋商購買原料,刨除人工和機器的損耗,一般情況成本都能比直接購買成品多上五成。這種情況下,若是還有人提出生產的話,基本是腦子燒壞的。
聽了吳掌櫃的解釋,秦鎧也有些好笑,確實,以這時代的國民教育,根本培育不出真正的科學家,哪些睜眼看世界的先驅,基本都是自學成才的,就連洋務運動的發源地——江南製造局也無法擺脫這個怪圈。
上海洋槍局購置了德國的先進設備,具備了一定的生產能力,而且還有十數年實踐培訓出來的產業工人,但是,到目前爲止,只能生產老式的前膛毛瑟槍,而且每支毛瑟槍的成本是直接購買原裝德國毛瑟槍的一倍,這實在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聽了吳掌櫃的話,秦鎧倒也頗有感觸,不過自己這一步步走下去,實現工業救國的目的,就必須要儘早打下這產業工人的基礎,而這一切都必須要有這些商人的積極參與,而最佳合作的對象,正是這些被這時代百姓和官員稱之爲二鬼子的洋務商人。
他安靜的聽完吳掌櫃的陳述,微微一笑,問道:“吳掌櫃,不知道你以爲現在洋貨中最賺錢的是那些生意?”
“西洋貨的小五金和金屬原料、洋油、洋布、大煙,其中尤其以洋布和大煙份額最重,”吳掌櫃倒是一點沒隱瞞,這倒是跟秦鎧熟知的歷史基本吻合。西方的工業化造成了產品成本驟降,而遠東的這個巨大的帝國、四萬萬的人口,無疑是最好的產品傾銷地。
看到秦鎧在沉思,吳掌櫃馬上跟了一句,“當然這大煙雖然利厚,咱閩商那是絕對不會去碰的,這可是破家害命的玩意,那些西洋商人就沒這麼些顧忌,這些年,十三行天天都有破產的商行,這裡的生意也不好做啊!”
“吳掌櫃,若是洋布能自產,您說這十三行有多少商家會有興趣?”秦鎧終於拋出了自己的誘餌。
“自產西洋布?”吳掌櫃忽然笑了,他端起桌上的西湖龍井淺淺的喝了一口,想了想,說道:“秦大人,想必你不太清楚這西洋布的貿易,我聽說在上海、山東都有官辦的織造局子,用的也是洋人的機器,至於賺不賺錢,那就難說的很,這洋玩意可不好伺候,一旦壞了,就只得靠洋人來修。”
何勇這會兒在一邊乾着急又插不上話,他可比吳掌櫃更瞭解秦鎧說話的意思,吳掌櫃對於這種送上門來的好事將信將疑,而他們何家可是真真切切的得到了其中的巨大利益,這會兒既然秦鎧提到了這紡洋布的主意,何勇自然斷定,秦鎧一定是有備而來。
這洋布進口貿易,福州馬尾港每年都是進貨一百萬匹,廣州港更是驚人,每匹布光批發的利潤就有十兩銀子,若是自己生產自己賣,這其中差價……想到這裡,何勇終於沒忍住,問道:“秦大人,這洋布生意……”
秦鎧揮手打斷了何勇的問話,他自然明白何勇的意思,不過何家他是另有安排的,不過既然他們也想在這其中插一腳,他自然無所謂。說穿了,這洋布到底是個密集型產業,若是實現本土生產,依靠國人目前廉價的生產力,肯定能獲得不錯的收益。
而其中最大的障礙就在於這工業紡織機,而若是能夠大規模生產這種標準機器,無疑能大幅度提升一個工廠生產能力和維護能力,而維持這樣的工廠,無疑能造就一大批產業工人,這正是他想涉足紡織業的真正目的。
“何叔,這產業太大,你想做當然可以,不過光靠幾家人是不可能吃得下這麼大產能的,每年海上運來的洋布有多少?國內這四萬萬國民又能消耗多少洋布?這可是個潑天的大產業!”
秦鎧信心滿滿的描繪着紡織業的超級大餅,這紡織業在工業啓蒙時代,絕對是第一流的產業,想想當年國內數不清的紡織廠和女工,就知道這份產業能養活多少人,有多少的需求。當然,這具體的事務上,他絕對無意插手,該讓專業人士乾的就別摻和,這點他可清楚的很。
何勇一聽,也是一愣,只得轉頭看着吳掌櫃,“老吳,咱們兩家是世交,秦大人說到的肯定能做到,這產業你不考慮下?”
“這機器是個大問題啊?”吳掌櫃顯然還信不過對面這個年輕的官員。
秦鎧微微一笑,他今天來這裡,就是想先推銷下紡織產業,現在這還是個概念性的東西,自己要工廠沒工廠,要人手沒人手,不過這絲毫不妨礙他先拉丁結夥,花花轎子衆人擡,事情要辦就要辦的省心省力,沒人幫襯着那可不行。
“何叔、吳掌櫃,這紡織廠我不敢輕言能賺大錢,不過這可是個天大的市場,衣食住行,頭一條就是這洋布啊,這一匹布的原料價值幾何?一匹白布又價值幾何?一匹花布呢?我現在在籌辦廠子和招募人手,這廠子辦好了,我這裡出產的機器絕對好過洋機器!”
吳掌櫃看到秦鎧侃侃而談,自信十足的樣子,而一旁何勇的表情他也看在眼裡,倒也有些發愣,瞅了個空忙插上話,“秦大人,您還會造機器?不知道多久能造出來?”
旁邊何勇早插上話了,“老吳,你就不知道了,秦大人可是左大帥和李中堂都看中的人物,剛升了福州布政司允判的實職。秦大人,這機器我們何家可要先預定個十臺!”
吳掌櫃在一旁聽得一臉霧水,這機器都沒個影子呢,這何家老二怎麼就跟中邪一樣,硬要先預定上十臺,他忙朝秦鎧拱拱手,一把拉上何勇,兩人到一邊去嘀嘀咕咕起來。何勇自然不會出賣自己的秘密產業,不過卻說得吳掌櫃臉色一驚一乍的,顯然動了心。
等兩人嘀咕好了,再次落座之後,吳掌櫃心中如貓爪子撓過似的,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畢竟就算是預定機器,那可也要真金白銀的付出去才行啊,總不成就上下嘴脣一碰,人家誰能信你啊。
秦鎧見火候差不多了,倒也多虧得這何勇給自己唱高調,他微微一笑,“何叔、吳掌櫃,這預定機器之事不忙,我到還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們商量,說不得還要你們幫忙才行?”
“沒問題,秦大人你說!”
“這紡織機廠子要開出來,少不得要懂行的人手,還要想辦法把原料給弄到福州,福州那邊的鐵料暫時性也靠不上,只能從海路去弄,在場子籌備起來前,這事情可多着了,不過我可以給你們一個優厚的回報,生產出機器,只在成本加上加三成給你們何家、吳家專營!”
“秦大人,這機器就讓我們兩戶獨家經營?”何勇和吳掌櫃已經被這天下掉下來的餡餅砸的暈暈乎乎的了,呻吟着問出這個問題。
“當然!”
吳掌櫃稍作考慮就一巴掌拍在桌上,說道:“秦大人,你說吧,你指北,咱吳家絕對不朝南!這事我拍板了,這就去請我大哥來,我們好好議議這條款!”
十三行裡有個潛規則,洋商從來不把買賣賣機器的生意交給中國商人,賣洋機器,這絕對是最暴利的行當,這玩意完全沒有可參照的標準,一堆鐵疙瘩,說值十萬就是十萬,沒得商量,吳掌櫃豈會不明白其中的關竅。
鋪子外面的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靚麗少女和富家子弟在各戶洋行和商鋪裡轉悠着,他們關注的目光都聚集在哪些西洋物件和漂亮的洋布,渾然不知道,天下風雲的變幻竟然是從這小小的洋布開始。
一個叫“中華紡織協會”的民間組織,就在十三行西邊吳家商鋪裡誕生了,雖然此時此刻,這個紡織協會未來的兩大巨頭根本沒搞清楚自己能幹些啥,不過這不要緊,秦鎧正拿着一個簿子讀着協議的內容。
“中華紡織協會設5大常務理事,非德高望重之人不得擔任,任一常務理事有權否決有可能有損於協會的議案……”這是秦鎧的惡趣,至於來源嘛,大夥兒都知道滴,很快他就分派給何家、吳傢俱體的籌辦事務。
“英國人的黃埔造船廠、黃埔機器廠,麻煩何叔你派人去打聽下,那裡的工人,若是有意去福州的,加薪三成,有能耐的,薪水可以讓我來面議,上不封頂,咱不愁錢!”這話聽得何勇心驚肉跳的,這秦大人是在自家生意裡有些權益,不過香皂生意雖然不錯,沒遠沒到不愁錢的地步。
“我還需要大量的鑄鐵、硬鋼這些個原料,可惜的是馬尾船廠的鍊鋼平爐就沒好過,吳掌櫃可有什麼建議嘛?”
“羅源那邊有個鐵礦,不過土法炒鋼這產量不大,我這就分派人手去着落這事,從哪裡走連江水路到福州府不過三日,還有缺額,我們從廣州這邊僱海船運。”
“很好,今天是四月初七,兩位加緊,這早一日投產,這中華紡織協會的牌子就會早升值一分,”秦鎧在吳家幾位重要人物的簇擁下,翩翩而去,今日他終於埋下了第一顆種子,他相信,很快種子的力量就會撬開這堅硬國土上的沉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