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淅淅瀝瀝地落了雨,像半空裡垂下一匹麄繒,頭前的宮殿瞬間就模糊起來。
王進維和魏綽互相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公主的意思是?”
長孫姒擱下手裡的城防圖,盯着冒熱氣蓮子羹,攪了攪,“方纔也說了,聖旨下到駙馬府不過一夜,若是得了信準備怕也不充分,估摸着是早先得着了信備下了。你們想想,若論起太上皇和三省商議退位,那就是半月前的事。無論備着點什麼,時間上都是綽綽有餘的。”
王進維點頭,“這點倒是說得通,可當日也沒聽說太上皇一意孤行,兩廂商討的極爲順利;若是三省的臣公反對您監國,既然贊同又何必在下旨當日橫生枝節?”
她搖搖頭,“我不是說三省的臣公拿這件事大做文章,只怕走漏了風聲,被有心人利用罷了。新帝年幼,我又是一個娘子,指手畫腳的不在少數。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說法來,若是針對和瑞公主母女,報私仇把皇家的秘事牽扯進去未免惹火燒身;何況外間這謠言漫天,也不是指責和瑞駙馬府。”
魏綽皺眉,儘管對長孫姒有諸多不滿,但是事關重大隻能拋在一邊,“再怎麼說也不過是猜測,破了這幾家孩子無故死亡的案子,到時候不愁謠言不破;說不定還能捉了傳謠之人,真相大白。”
長孫姒倒是對這個不抱什麼希望,心想到時候只怕是越演愈烈,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只盼着莫要再掀風浪,“我待會去瞧瞧昨兒那個當值的內侍,二位一起?”
王進維爲了躲避長孫婠的糾纏,忙不迭地點頭,“成成,都聽公主的。”順帶用手肘搗搗一臉不情願的魏綽,長孫姒只是笑笑,隨他去了。
昨日當值的內侍叫陶平,十七八歲的年紀。前一日突然腹瀉難醫,生怕在公主大婚時出岔子才向少監告假。
哪曉得少監根本不知道這回事,更遑論什麼告假的書信,詢問到他的時候嚇的魂飛天外。
他一口咬定自己寫了書信,還送到少監的屋內,當時門開着,裡頭空無一人,拉來同屋的幾個當時取笑他的內侍來作證。
那少監也據理力爭,獨居一處,前日忙得很,時不時進出,也記不得鎖門沒有;入了夜纔回屋,還交代了隨行的內侍幾句,桌面上哪裡來的什麼書信。
少監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內侍芝麻官,誰也不會留意安危。若是陶平能進屋,旁人也不例外,書信擱在桌上被人偷走也說得過去。
問到最後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內侍監爲了謝罪,把這二人拖出去各打了三十板子暫押起來。這一頭是個封口的葫蘆聽不着響,只得再往京兆尹府看那幾個孩子的屍身。
兩個溺死在街邊的溝渠之中,兩個從高處墜下,一個磕在石頭上,傷口叫人發憷;另外,腕子上還有抓撓的印記,深淺不一。
昨兒晚上長孫姒的婚儀當街一過,萬人空巷,大人們熙熙攘攘地看熱鬧也顧不上孩子動靜,聽着孩子追着貓跑沒影了,誰也沒擱在心上。
愛討便宜的又領了恩酒,喝得酩酊大醉。回過味來,才覺得大事不妙,尋了大半夜,接着就是晴天霹靂。什麼細節線索,哪裡還記得起來,一個勁兒哭訴。
煙官去了一趟尚衣局,那簪銀的小鈴鐺是今夏流行的樣式,無論宮妃衣裙還是賞賜的布料,幾乎在裙裾上都墜了幾個。鏤雕之處原是放上燻草,行走起來活色生香,最後卻成了助紂爲虐的兇器。
她不甘心,扯了趙克承按着賞賜布料的記錄,挨家挨戶覈對鈴鐺。忙碌了一上午,昨日在摘星臺的皇親都拜訪了一遍,除了抱回來一堆邊角外一無所獲。
這件傳聞就像是個甕口,越往裡走越逼仄,索性到了最後連路都堵死了,觸手可及的卻不是真相。
長孫姒站在廊檐下看遠遠近近的殿閣,想要辯個分明,卻籠在濛濛的雨霧中;不過目所能及之處,好像怎麼也走不到似的。
身後有清淺和緩的腳步,她轉身——
南錚一身敞領麒麟玄甲,明光兜鍪擱在肘上,赤紅的纓飾偶爾拂過鳳翅;清絕的容顏不同於往日裡的沉寂,或者他本來就該是這幅模樣,鐵血肅殺。
“太上皇去清華山了?”
“是!”
她不大明白自幼存活在喧囂和權謀中的長孫奐如何會選擇那樣一個地方,當真是如同他玩笑時所言,罪孽深重,不求救贖,只願心安?
“你勞苦功高,”她吐了吐舌頭,像個長不大的稚女,笑眯眯地道:“我庸庸碌碌了半日。這件事情來得蹊蹺,收拾得利落,或者說天時地利,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有。”
他同她並肩而立,絲毫沒有覺得半分不妥,坦言相勸,“這件事的起因不會更改,總有很多方式找到它!”
長孫姒搖搖頭,把她的顧慮說給他聽,“我就怕設局的人希望我們這麼做,他就有足夠的時間挑起風浪。幾個孩子死於非命,旁觀者都極其痛心,爺孃又會怎樣?若是再出幾樁這樣的事情,京城七十二坊,人心都要散了。所以,我想速戰速決!”
南錚回頭,她略帶徵詢地望着他,他低聲道:“公主心裡既然有了計較,何不去做?”
“唔,我不確定後果而已,”她目光有些閃爍,茫然無措地道:“成了,風頭可避過,挪出手來好好把這件案子了了;可若是不成,就是內外交困,雪上加霜!”
說完,卻又自嘲地笑起來,“哎呀,年紀大了,畏首畏尾起來,我記得以前風火得像是個郎君。”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她以前無憂無慮多半也是長孫奐放縱,如今人剛走一日,就念起他的好來,真是太沒出息了!
南錚望着她低着頭嘟嘟囔囔,以爲自言自語,可全聽見了他耳朵裡,有趣得很。待她折騰夠了,纔將腕子遞過去,“雨大傷身!”
轉身卻看見慕璟和蘇慎彤站在廊檐另一頭,隔着一丈來遠;大約是從沒有見過如此和顏悅色的南錚,望過來的都是呆滯眼神。
一對正兒八經的夫妻,各自身側有了旁人,關係親暱。連路過的宮人也瞧出其中的微妙,止住腳步縮了回去。
偏偏身在其中的那一個似乎沒什麼察覺,笑眯眯地衝那伉儷情深的小夫妻揚了揚手,“今日休沐,你們怎麼都進宮裡來了?”
慕璟被煙官下了曼陀羅放血,醒來的時候迷糊難立,過了午走起路來還發顫,看到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撇下蘇慎彤的手,三步兩步衝到她跟前,恨的牙癢癢偏偏還得忍着,“……我陪小彤公幹,你可是羨慕?”
這人說話像來沒有章法,更遑論生氣的時候,他陪着蘇慎彤和她有什麼干係?不由得牽了牽嘴角,斜他一眼,“慕中書甚是辛苦!”
慕璟:“……”
蘇慎彤隨在他身邊,牽了他的衣袖打圓場,給二人行禮,“見過公主,南統領。戶部有個丁憂的司度昨日返京,原本要至吏部取印;可今日遲遲未至,戶部要職微臣不敢怠慢,纔要登門拜訪。郎君他不放心,就……聽聞公主在宮中,臨行前特來拜望!”
長孫姒道一聲這麼回事,又笑道:“是遠是近,下着雨,怎麼不傳車駕來?”
蘇慎彤溫和一笑,春風拂面,“不遠,就在通化坊,出了朱雀門便能看見,勞公主掛心。”
長孫姒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通化坊,隔了一條天街不就是開化坊?再往南,安仁,光福、靖獸坊,這可都是早上來報案的幾家人的住所。
想到這,她不打算再進昏沉沉的殿閣裡了,笑道:“左右無事,正巧也要出宮散散,不如送你們一程。”
慕璟哼了兩聲,“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這是在向我賠罪,小爺我還不樂意受呢!”
蘇慎彤扯了他一下,俯身行禮,“多謝公主!”
“不客氣!”
一路上都是慕璟哀怨又絮叨的聲音,詳細地把煙官給他下藥,割手取血的經過描繪了個遍;舉着手指上微不可察的傷口博人同情。
長孫姒已經不想再理會他了,低聲告訴身邊的南錚上午查驗之事,正說着那簪銀的小鈴鐺,滿耳充斥着小彤,我好疼。
她忍無可忍地閉了閉眼睛,想起一樁事:“煙官沒有告訴我,她回過公主府和駙馬府。我記得宮裡曾經賞過這樣的布料,嫌累贅叫齊尚宮擱庫房裡了。”
她訥訥轉過頭:“壞了壞了,你說會不會又和假扮何錢氏那事似的,眼皮子底下給疏漏了?”
南錚寬慰她,“現在也不晚。”眼下之意打道回府吧,這人實在是太聒噪了。
她預備着攆人,車駕卻停在通化坊外。蘇慎彤辭別了兩人,無奈地攙着慕璟下馬車,進了坊門。長孫姒哼了一聲,念一句缺心眼兒。
南錚倚在憑几上,與方纔正經的模樣判若兩人,掀起眼簾來,“說到底,公主還是在乎!”
她幽幽地斜過來一眼,“像你這種鐵石心腸的人,是難以體會情竇初開的詩意。”
他面上一副置身化外的神色,半是慶幸半是取笑,“這種詩意,僕寧願不體會!”
長孫姒一腳踹過去,蹬在他靴邊的褌布上,圓潤的印子,堂堂正正。
他垂眼看過去,挑了挑眉,馬車上的棋面板門就被倏然拉開,慕璟一張臉探了進來,勻口氣都沒時間,“快下來快下來,那個司度好像瘋了,捉着個東西就喊貓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