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以羅身子微側,倚入端木讚的懷裡,輕輕搖頭,低聲道,“贊,有你如此待我,以羅……再無所求,只是……”
只是,她的心底,仍然揮不去十年前,那兩萬將士披枷戴鎖的身影。茫茫十年寒暑,那兩萬人,如今安在?
那一日,端木贊說過,兩年前,他本來答應她,將南紹王甘以昊放回。可是,先是牟章、倪平叛亂,緊接着北戎受三國圍攻,之後又是大朔朝起兵,一場場征戰下來,竟然沒有片刻的閒瑕,就將此事擱下。
甘以昊在千澤洲中,一囚,就是兩年。
這一次,大事已定,只剩下大漠上郎潯的一些散兵遊勇,端木贊傳令各部各族留意,自己帶甘以羅趕往千澤洲,就是爲了依照前約,放甘以昊回國。
那麼,文武衆臣呢?旁的將士呢?是不是,也能和甘以昊一起回國?
不自覺的仰頭,甘以羅望向上方英挺俊朗的容顏。她知道,只要她一句話,要他釋放羣臣,要他遣歸將士,他必然會應允。
而,經過一場叛亂,經過一場又一場的征戰廝殺,經過與他的生死與共,一番與文臣武將的齊心協力,此刻,南紹和北戎,在她心裡的份量,早已輕重易位。
雙眸微闔,甘以羅將頭微側,靜靜伏在他的懷裡,聽着他強有力的心跳。在北戎十年,又經過了兩年前,那次大漠各洲各族的遊歷,令她深知北戎九部族聚合的不易。
若是,她出言相求,求他解救兩萬將士,是不是,又會引起部族的不滿,整個北戎的動盪?
不!她不能,此時此刻,北戎的安定,對她來說,變的如此彌足珍貴。
而……
兩萬將士……甘以羅微微咬脣,心意暗定。再給她些時間,讓她想到良策,既然可以令兩萬將士回國,又可以不引起北戎的九部之爭。
駝隊,在漫漫黃沙中,默默前行,蔽空的旌旗,遮擋了上方炙熱的驕陽。前方,出現一帶墨色,越來越寬,變爲一片層迭輔展的翠綠。
“到了!”端木贊低語,俯首在她額前輕吻,柔聲問道,“以羅,累不累?”
“嗯,還好!”甘以羅低應,仰起頭,望着那越來越近的綠蔭如蓋,聽着那隱約可聞的山泉交鳴。事隔十年,她仍然被千澤洲秀美的風光迷惑。
兩年前,她隨着端木贊從南紹入裳孜,又從裳孜以北進入大漠,歷盡諸洲,盡覽北戎河山。唯獨這裡,十年前一別,再也沒有來過,這一次重臨,一時間,心潮起伏,頓時難以平穩。
端木贊垂眸向她注視,心底,漲上滿滿的歉疚。這裡,盛載了她多少不堪的回憶,到如今,她跟着他,竟然再無怨言。他端木贊,竟然欠她良多。
剛剛進入千澤洲,就見前方几騎快馬迎來,葛瞻圖翻身下馬,在大路當中單膝跪倒,大聲道,“末將恭迎王上!”
在他身後,十幾位將領也同時下馬見禮,齊聲道,“恭迎王上!”
端木贊點頭,說道,“都免禮罷!”
“謝王上!”衆將齊齊起身,重新上馬,伴在王駕兩側向洲內去。
端木贊向葛瞻圖問道,“各位族長來了麼?”
葛瞻圖馬上躬身,回道,“回王上,各族族長都已到齊,和衆位大人一起,已在另起的別院中安置!”
端木贊點頭,向懷中一望,說道,“你去傳話,說孤王晚一些再去,不要讓各位族長空等!”
葛瞻圖領命,走到岔道,引着衆臣和黑衫親兵向別院去,王駕徑直穿過林間小徑,越過大片草地,向昔日的忠武王府,今日的行
宮馳去。
甘以羅側頭,奇道,“贊,各位族長和大人們來做什麼?你要在千澤洲登基?”
端木贊抿脣,俯首在她額前一吻,笑道,“到時你就知道了!”
望着他脣角神秘的笑意,甘以羅越發覺得可疑,正想要追問,轉頭間,望到眼前的景物,不禁一呆。
十年前,王府前狹窄的小徑,此時已修整爲一條寬闊宮道。王駕在行宮前停下,端木贊扶着甘以羅下馬,含笑道,“這幾年,這裡的行宮多次修葺,你瞧瞧可有不合意處?”
甘以羅微微一笑,說道,“不過是暫住幾日的地方,你幾時也這樣講究?”跟着他步下王輦,只見行宮門內,涌出十餘侍衛,單膝跪地,齊聲道,“恭迎王上,恭迎王妃!”
甘以羅心頭一陣恍惚。這一切,與十年前竟然是如此的相似。
手掌上,感覺到他重重的一握。甘以羅勉強拉回思緒,隨着端木贊向裡走去。青石板路依舊,只是,少了兩側跪迎的奴僕,前廳高起,加寬加大,成了臨時的前殿。
甘以羅微微挑眉,低聲道,“這行宮十年中也沒有來過一次,北戎民生艱難,又何必耗此心力。”
端木贊心中微微一窒,卻默然不語。
過去的端木贊,幾時在意過宮殿庭院的氣勢?可是,三年前,他一路追尋甘以羅的蹤跡,潛入南紹王宮,不用說南紹王宮中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宮殿,就是那飛檐斗拱的長廊,鱗次節比的殿宇……
南紹王宮的奢華,又豈是北戎可比?
一個南紹水鄉長大的柔婉女子,一個金鑲玉雕的宮殿中養成的南紹公主,就這樣,被他強留在風沙肆虐的大漠……
端木贊心底微嘆,攜着她的手向裡走來,輕聲道,“以羅,孤王只想……大漠雖然不能與南紹水鄉相比,總要盡力,令你……”
歉然的語氣,令甘以羅瞬間恍然,低聲道,“傻瓜!”
搖頭阻止他將話說完,被他握於掌中的柔夷輕翻,將他的大手緊緊握住,輕聲道,“我甘以羅若是在意那些安逸奢華,又何必領兵親征?若是我貪圖享樂,不用說回返南紹,就是求你留在裳孜王宮,豈不是更好?”
又何必千里迢迢,千辛萬苦逃回南紹?
柔韌清脆的聲音,娓娓而言,一瞬間,令端木讚的心,充滿激奮,“以羅!”沉厚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覺察的顫抖,低聲道,“你……你這樣跟着孤王,果然無怨無悔?”
“無怨!無悔!”輕柔的聲音,堅定的語氣。
甘以羅仰起頭,清透眸光,望入鷹眸深處,一字字道,“端木贊,我愛大漠的無邊無際,我愛大漠的無際蒼穹,我愛大漠兒女的粗獷豪邁,我也愛大漠男兒的傲然風骨……如你!”
“以羅!”端木贊心神震盪,輕聲低喊。
雖然說,二人早已情意相投,可是……這是第一次,她以這樣堅決的語氣,表述她對大漠的喜愛,對自己的……激賞。
環臂相擁,無視身後緊隨的侍衛,枉顧宮內迎出的宮人,端木贊俯首,緊緊噙上她的柔脣,輾轉吮吸,深情纏綿。
甘以羅心頭怦跳,慢慢闔眸,傾心感受他霸道又不失溫柔的掠奪。
良久良久,端木贊慢慢擡起頭來,鷹眸滿含深情,向她深深凝注,輕聲道,“以羅,你放心,你今日無悔,孤王會令你今生,都無憾無悔!”
“嗯!”甘以羅迷濛低應,身子前傾,緊緊偎入他的懷抱。
如此一個鐵骨男兒,偏偏又有似水柔腸,與他在一起,她又怎麼會有憾?怎
麼會有悔?
甘以羅滿足輕嘆,深深嗅吸他懷中特有的氣息,一顆心,暖暖的,滿滿的,再也容不下旁的東西。雙臂張開,緊緊環上他的腰身,令自己更深的貼入他的懷裡。
微微側頭,微啓的眸子,一眼瞧見身後躬身而立的侍衛,甘以羅心頭一跳,輕聲低呼,雙臂急急力推,脫出端木讚的懷抱。
一瞬間,臉上紅霞滿布,心底窘迫不堪。微微咬脣,仰頭向端木贊一瞥,轉身向裡疾步奔去。
“呵呵……”端木贊低笑出聲,心底,被濃情漲滿,又不禁微微搖頭。
十年了,她雖然欣賞大漠兒女的豪邁,卻仍然不慣在人前親熱。可是,當年,就是她這時時流露的小女兒姿態,引起他的心動,引起他的憐惜。
黎明時分,千澤洲深處,又再傳來連天號角。甘以羅一驚而醒,張開眸子,迷惑的注視着上方青色的帳幔。
一切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暮秋的黎明,那個,將她的兩萬將士,再次拖向黃沙的日子。
門聲“吱呀”輕啓,端木贊悄悄閃入室中,掀起帳幔的一望,鷹眸對上甘以羅迷惑的雙眸。
“醒了?”俯下身,柔聲低問,在牀沿坐下,探指在她面頰輕撫,問道,“睡的可好?”
昨夜他和各位族長、將士通宵暢飲,竟然沒有陪她。
“嗯!”甘以羅從迷濛中醒過神來,輕聲低應。慢慢撐身坐起,仰起頭,望向面前的男子,問道,“贊,爲何有號角聲?”
這不是十年前!這裡,沒有要回歸各部的將士,也沒有劫掠而來的兩萬奴隸。
“集結兵馬!”端木贊低應,脣角微勾,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身子前俯,在她柔脣上輕輕一吻,說道,“起罷,等用過膳,和孤王去點兵!”
“點兵?”甘以羅微微挑眉,心中,有瞬間的不穩。
此時諸國皆滅,只剩下大朔的殘兵,他又點兵做什麼?難道,他此來並不只是爲了放甘以昊回國,而是……還要藉機起兵,攻打……南紹?
她眸中的疑惑,滿滿落入端木贊眼中,令他脣角的笑意,更加深了幾分。“嗯!”端木贊點頭,卻並不向她解釋,一手將她身子抱起,取過榻邊衣衫,親自服侍她穿衣。
收拾妥當,二人在寢宮外殿用過早膳,才向前殿而來。
甘以羅剛剛踏進殿門,就見一條修長瘦削的身形,踉蹌奔來,疾聲喚道,“王姐……”卻在觸上端木讚的眸光時,一驚停住,雙足釘在當地,再也移動不了半分。
“以昊!”甘以羅大爲意外,轉頭望向身畔的端木贊。
“王上,王妃!”甘以昊身後,奇木上前躬身行禮。
甘以羅大奇,說道,“怎麼丞相在這裡?前方的戰事呢?”
奇木含笑道,“大朔朝三皇子重傷,已休戰多日,奇木不想錯過王上登基的大日子,就擅離職守,趕回大漠。”
甘以羅忍不住好笑,說道,“丞相擅離職守,也不怕王上治罪?”
奇木笑道,“還請王妃說情!”
甘以羅笑起,當真轉向端木贊,說道,“瞧在丞相勞苦功高,就饒丞相這一回罷!”
端木贊見二人說笑,倒也湊趣,將手一擺,說道,“瞧王妃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等孤王想出什麼爲難的事,交你去辦!”
奇木深施一禮,說道,“微臣謝王上!”
三人齊齊笑起。
這裡三個人說笑,僵立一旁的甘以昊臉色乍青乍白,終於忍不住喚道,“王……王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