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深深地看一眼拂曉離去的方向謂然道:“咱們回去吧。”勒一勒疆繩調轉馬頭往關內飛奔而去,數千人馬跟隨在後,揚起雪下塵土,令這碧澄澄天空濛上了一層陰霾。
與此同時,一隻白鴿撲騰翅膀飛落在皇城不爲人知的一角,有人自其腳上取下捲紙展開一看,卻見從中掉出一張更薄更小的紙,上面只得一句話:請務必求皇上救公主!
人影皺一皺眉將紙條放在掌中微微一搓,再鬆開時已成一堆碎屑,隨即纔拿着原先那張紙匆匆趕至御書房:“奴才叩見皇上!”聲音是鏽刀片劃過琉璃時的刺耳。
“唔,有何消息?”端坐在御案後批改奏摺的朱元璋頭也不擡地問道。
人影呈上紙條後道:“燕王已找到三份地圖,只差最後一份,但清平公主爲元朝所擄,元朝以公主爲人質要求燕王交出地圖。”
朱元璋乍聞此消息手微微一頓,一道硃色失手劃過平整潔淨的奏摺,半白濃眉頓時皺在了一起,他放下硃筆自密探頭子手中接過紙條細閱後嗤笑道:“元朝真是越來越長進了,連威脅人的把戲都用上了,不過……”他彈一彈紙條自信道:“老四肯定不會老老實實將地圖交給他們,而元朝也必不會就此放了拂曉。”千里之外,事態正按着他的預料發展,由此可見朱元璋對人心的瞭解到了何等深刻的地步,他能夠戰勝一個個敵人創下大明朝絕非僥倖。
“那他們挾持公主在手會否得寸進尺覬覦我天朝寶地?畢竟鎮守北平的燕王,他與公主關係親密。”密探頭子小心翼翼地問。
朱元璋負手走至鏤花長窗前冷笑道:“他們倒是想,但他們心中也清楚,一個女人斷不至於有那麼大的能量,老四除非是不要命了纔會放他們入關!”
密探頭子偷覷了一眼:“恕奴才多嘴問一句,公主那邊該怎麼辦?”
拂曉……朱元璋撫着頷下長鬚並不回答反而問他:“依你之見呢?”
這是他頭一次問人意見,密探頭子一時受寵若驚,斟酌良久才小心回道:“奴才以爲公主爲元朝挾持之事若傳開來,會有損我朝天威,而且萬一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安南那邊也不好交待……”
“所以你覺得應該設法救回拂曉?”
“是,元朝歷經多年戰亂,元氣一直沒有恢復,根本沒有實力與我朝對抗,只要大軍壓陣,元朝必然不敢再強橫!”
朱元璋望着外面,好快,一轉眼已是冬季,遙想當年每次入冬父母都要發愁,唯恐一家人熬不過漫長的冬天。
“拂曉會落到元軍手中說到底是她自己不仔細,怨不得別人,而今要爲救她動員數十萬大軍,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些……”聲音低沉如昔的,言語卻是冰冷滲人,聽得人心寒不已,這便是尊榮背後真正的天家!
朱元璋沉吟片刻終是道:“傳旨下去,讓老四好生守着北平,除非元朝入侵否則無朕旨意不得交戰。至於拂曉,她能否逃出敵營平安歸來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看的聽的越多,他就越覺得拂曉是一個極難掌握的人,城府心計都是一等一的高,若是早生數十年又是男兒身,只怕會是一個比陳友諒更難應付的人。所以於他來說讓拂曉死在元朝手中未必不是件好事。
密探頭子聽得心中一寒不敢再多說,只依言退下。
旁人只道天家榮華富貴,殊不知其中是何等的人情冷漠危機重重,不得寵的固然無人問津,便是正當寵也未必有什麼好下場。
胡姬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暈倒的,只知醒來時已在自己的氈帳中,除了專門伺候自己的茉兒外,她還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卓克爾見她醒來微微一笑,命人將早早備下的薑湯端來親手喂她,一口接一口,待見她全部喝下後方着人撤下去。
“王子如何會來?”自剛纔起,她的目光便不曾離開過,心中百味呈雜,既怨他不分清紅皁白冤枉自己,又舍不下長久以來的情意。
“你還在怨我?”他拉過她的手殷殷問道,神色是少見的溫柔。
“胡姬不敢!”她低下頭,長髮婉轉披散於身,襯得衣衫愈加豔紅,燈光之下那張蒼白的臉看着也有了一絲血色。
“口中不敢,心中還是怨的。”他輕輕說道:“不論其中有什麼緣由你動手打她都是你不對。”
“是!”胡姬口中答應眼裡卻垂下淚來,這般模樣瞧得人實在心疼,“公主是王子心尖上的人她自是不會有錯,錯的只會是旁人。”
“胡姬。”他喚她,有淺薄的怒氣在裡頭:“你在吃醋?”
她垂頭不語,原本輕薄如無的空氣彷彿一下子沉重了許多,沉沉地壓在身上,良久,她擡起未施脂粉的臉龐澀聲道:“我要如何不吃醋,王子,你告訴胡姬,我要如何才能做到不吃醋不在意?”
有笑在顏,美麗絕綸卻也淒涼絕綸,胸口是最貼近心臟的地方,而現在就有一把錐子無情地在胸口鑽出一個又一個洞。
卓克爾直視良久,怒氣漸漸在眼中消退,他撫一撫長髮聲音摻雜了溫軟,“讓你去照顧拂曉也許真的是難爲你了,也罷,我讓別人去就是了。”相處經年終歸是有情,不欲再勉強她做不喜之事。
“不。”胡姬忽地拒絕了這個她根本沒有理由拒絕的提議,她如貓一般溫馴地伏在卓克爾肩頭,“有王子這句話在,胡姬便是受再大的委屈也甘之如飴。胡姬願意去服侍公主。”
“呃?”卓克爾甚爲驚詫,明明適才還心不甘情不願,怎的現在一下子改了主意。
胡姬半側了臉探手撫上卓克爾的劍眉,眼中柔情萬分:“王子能爲胡姬着想,胡姬如何不能爲王子分憂?何況王子說過胡姬是最知輕重的,胡姬並不想失了這個優點。”她努力抿出一絲笑意含淚道:“今後胡姬一定會做好,絕不再犯,請王子再給胡姬一個機會。”
這番委屈甚至卑微的話語聽得卓克爾大爲動容,拭去她殘留在臉上的淚痕摟緊道:“委屈你了。”
“不會。”她將臉掩在他頸窩間,一起掩下的還有嘴角那一抹深刻恨意。
捲了一縷青絲在指間纏繞,“許久不曾聽你拉琴了,有些想念,拉一道《天淨沙》如何?”
胡姬微微一笑,撐着尚有些發軟的腳走至帳邊取下掛在上面的胡琴,調一調絃便徐徐拉了起來,此曲空曠悠遠,靈透逼人,一般人縱是拉得出那調子也拉不出意境,也就胡姬能拉得相差彷彿。但……終歸只是彷彿而非真正達到那個意境。
琴聲遠遠傳去,越過重重積雪,越過裊裊炊煙,盤旋於天際,永無盡頭……
這樣美的琴音因一個人的到來而打斷,上都挑簾入內稟事,元帝知道卓克爾今天從朱棣手中奪得兩張地圖立下大功,特意親自在皇宮中設下酒宴犒賞卓克爾等人。
既是元帝之命自當赴宴,當即從胡姬帳中出來直奔皇宮,所謂皇宮其實不過是大一點的氈帳罷了,遠不能與建在上都的皇宮相提並論,怪不得自被朱元璋趕出上都後幾代元帝都一心一意想回中原重新建都。
酒宴上元帝興致高昂頻頻命人賜酒,在座的除卓克爾和他手下的將領外,還有不少元朝重臣,貼什哈親王亦在裡頭。
推盞置杯幾次下來不論君臣都帶上了幾分醉意,元帝猶不盡興,叫人取了海碗來,親自給卓克爾斟了一碗豪聲道:“來,與朕滿飲此杯!”
“微臣惶恐。”卓克爾半躬身子從其手中接過酒碗,因斟的過於滿而灑了出來,手上盡是濃濃酒香。
“惶恐什麼,你受之無愧!”元帝是一個四十歲不到的中年人,膚色是長年大漠生活帶來的黑黃,絡腮鬍下有一張粗獷的臉。
瓷碗相碰的餘聲尚在耳邊一大碗水酒已進了兩人口腹,旁邊不斷有叫好聲,皇帝也罷王子也罷,草原上的男人就要大口飲酒大塊吃肉才痛快。
“爽快!”元帝一抹嘴巴拍着卓克爾的肩膀興奮道:“好!你做得很好!先輩費了數十年功夫時間都不曾做到的事,今朝就要在你手中實現,不愧是我大元的驕傲,貼什哈,你這個兒子很不錯!”
“皇上謬讚了!”貼什哈親王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口中說謬讚眼中卻是止不住的高興,有兒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