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逐水,夏日漸漸涼落,開始有了秋日的痕跡,春夏秋冬,不論人世如何變遷,四季卻是永恆不變……
退去的炎熱並不曾帶走流言的熱度,反而愈演愈烈,連朱元璋都被驚動了,所幸的是,朱元璋並沒有如拂曉想象的那樣疑心發作,反而對拂曉多有撫慰並嚴令合宮上下不許再傳播這種毫無根據的流言,同時命趙貴妃嚴查流言出處,這纔算止住了流言的勢頭。
拂曉站在永昭宮南面建在水上通往水榭的小道上,漫不經意地撒着手中魚食,食落處引來養在碧波池的錦鯉爭相搶奪,不時躍出水面,魚尾帶起一串晶瑩水珠,在夏末的陽光下閃爍着奪目光華,堪比最璀璨之明珠。
遠處是已經殘敗的荷花,雖尚有幾分青色,但已是落幕之色,花開終有謝時,那麼人呢……遙遙的,她想起了長眠在櫻花樹下的那個男子;想起了與她僅有一牆之隔卻註定永不能在一起的男子;想起了……身後女子正在想念的男子……
這般想着,連嘆息也變得無聲無息,將最後一點魚食撒下後,她蹲下身洗去手中魚食帶來的腥氣,絲毫不怕生的錦鯉圍着她的手擺尾遊動,那一抹金色顯得無比靈動。
“有沒有聽說過錦鯉的故事?”她突然這般問站在身後的青青,將她從失神中拉了回來,拘謹地搖搖頭:“沒有。”
雖然在宮中待了已有近一月,她依然很不習慣覺得很孤獨,不論她怎麼小心謹慎都換不來周圍人的喜歡,不是對她愛理不理就是生疏客套;唯一待她還算和善的就只有朱拂曉,時常會與她說說話;但越是這樣青青就越覺得可怕,她看不透那個女人內心真正的喜惡。
冰涼池水逐漸帶走手指溫度的同時也帶走了殘留在手上的腥氣,她起身拿絹子拭乾手上的水道:“傳說錦鯉是很有靈性的魚兒,若它們能活過百歲不死就可化身爲妖,從此變幻人身不再被水拘束,如此就有了種種關於錦鯉的故事。”
青青側頭道:“也是和狐狸精一樣變成美貌女子誘惑男人,然後挖取他們心肝的故事嗎?”在此次之前她從未出過安南,自然對中原流傳的故事不熟悉,所知者唯有流傳最廣的狐狸精害人之傳說。
拂曉嫣然一笑搖頭道:“當然不是,恰恰相反,各式各樣的故事最後都有一個相似的結局,不論是變成美貌女子還是俊美少年,最終都愛上了凡人。可惜,人妖殊途,最終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
她忽地轉眸盯着青青,意味深長地道:“不論是人還是魚,都應克守本份,不要妄圖沾染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否則只會害了自己的性命,你說是嗎?”
青青眸光一黯明白了她話中之意,垂首低聲道:“公主說的是,青青明白。”
拂曉微微挑眉,剛要說話,瞥見隨月快步走來,至其面前欠身道:“啓稟公主,永嘉公主來了,此刻正在偏殿奉茶。”
她來做什麼?所謂姐妹情深那一套是做給別人看,其實心裡都處心積慮提防着對方,只要稍有空隙就會上去狠狠踩上一腳,最好踩得對方一輩子翻不了身。
帶着這個想法拂曉在偏殿見到了朱如水,各自見過禮後,拂曉微笑道:“今兒個刮的是什麼風竟把皇妹給吹來了?”
朱如水掩脣一笑,聲音像春水一樣溫婉之餘又有幾分嬌脆,“皇姐這是在怪如水呢?其實如水天天都記掛着皇姐,就是總抽不出空來,今日天氣適宜就到皇姐這裡來坐坐,皇姐不會嫌如水煩吧?”
“怎麼會呢,皇妹來看本宮,本宮高興還來不及,又何來嫌煩一說。”她微笑,內心厭惡一絲一毫也不暴露在臉上。
“那就好。”朱如水拍拍胸口擺出一副後怕的樣子道:“我就怕皇姐還在生上次的氣,其實我也是實話實說,那個黑臉侍從五官真的很像陳公子嘛。”
拂曉望着一臉無辜的朱如水詫然道:“皇妹還記着那事嗎?你要是不說我都忘記了。”
如水愣了一愣,她本是有心試探拂曉,眼下被她這麼拿話一撥,倒是無從問起了,乍停之後笑道:“皇姐不生如水氣就好。”
抿了口清香四逸的碧螺春,她對光比了比指上海水藍玉戒道:“對了,皇姐似乎有日子沒出宮了,殷公子甚是掛念皇姐,不止一次問起過皇姐的安好。”
拂曉面色一整,旋即若無其事地道:“是嗎?看來皇妹也不止一次見過殷公子了。”朱元璋允應寧妃要求同意朱如水隨時出宮的事,她從別人口中聽說了,本以爲她只是爲了和自己爭比,沒想到她竟還記着殷無垢。
“怎麼?不行?”脣畔一彎,勾起涼如新月的笑意,“皇姐不喜歡如水見殷公子嗎?”
“當然不是。”拂曉當即否認,於茶水升騰的霧氣中調勻微亂的呼吸,莞爾道:“本宮只是沒想到皇妹會對那姓殷的這麼有興趣,只是一個呆傻的書生罷了。”
“是嗎?”她漫然一笑,垂落在鬢邊的散發於指間繞成一個又一個圓圈,“如水倒覺得他很有趣,不像一般人只會阿諛奉承。”
拂曉微微一笑,並不接她的話,但朱如水顯然不準備就此做罷,起身曳着廣袖流仙裙走至拂曉身邊一臉神秘地道:“皇姐可知殷公子是長興候耿炳文的公子,而且並非正室所生?”
拂曉放下青花細瓷盞擡眼道:“本宮當然知道,倒是皇妹從何得知?”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低下身與坐在椅中的拂曉平視,“耿老將軍正室夫人孫氏在十七年前曾產下一女,可就在出生當日就離奇失蹤了,從此再沒有找到過,而那一天也正好是皇姐出生的那天,你說巧不巧?”
拂曉起先還靜靜聽着,待到後面不禁微微變色,眼中寒意漸生,雙手撐着雕工精美的扶手緩緩起身,待得站穩後盯着一直與之對視的朱如水沉聲道:“皇妹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當然知道。”她攏一攏鬢髮輕笑道:“就是說孫夫人女兒和皇姐正好在同一天出生而已,有什麼不對嗎?”
“對不對皇妹心中清楚,無需本宮多言,本宮只提醒一句:飯能亂吃,話不能亂講,免得惹禍上身。”
“多謝皇姐提醒,可是如水真沒有亂講一句話。”如花笑顏下蘊藏的是深沉莫測的心思,“若不曾做過虧心事又何必怕被人說呢,還是說……”眼眸微眯,語氣愈加徐緩,“當初的那個流言是真的?”
她話音未落,周遭諸人已是神色大變,拂曉不悅地蹙眉道:“皇妹越發胡說了,天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何其之多,只憑這一點根本說明不了什麼。至於流言……你也說了是流言根本當不得真,而且父皇已經嚴令宮中上下不許再提起此事,皇妹現下再提,是要違逆父皇之令嗎?”
她還沒說完,那廂朱如水已經咯咯笑出聲,直笑得花枝亂顫粉面赤紅方纔停下來,“如水只是和皇姐開開玩笑罷了,瞧把皇姐給激動的,早知道這樣如水就不亂開玩笑了。”
說着她來上挽了拂曉手臂親熱地道:“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管流言是真是假,如水都是相信皇姐,像皇姐這樣氣質容貌豈是普通人家能生出來的。”
見她這般說,拂曉反倒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道:“往後可不許再拿這事開玩笑了,我倒還沒什麼,可萬一要讓父皇知道你還在議論流言的事從而怪罪於你可就不好了。”
“是,多謝皇姐關心。”她深深感激,全無一絲破綻,彷彿真是一個虛心受教的好妹妹。
這樣的表情一直維持到她跨出永昭宮,在她走後,拂曉沉下了臉狠狠一拍桌子道:“若讓本宮查到是誰造出的這個流言,非要將他千刀萬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