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她止了無聲之淚澀澀望向他。“你還不知自己和整個耿家的處境所以纔會說出這樣的話,你可知耿家其實已經岌岌可危,你今朝奪情,今夕就是死期,而這正是我今日來見你的目的。”
無垢倏然驚起,頃刻之間已是一頭冷汗,“這是何意?”
拂曉撥弄着護手邊上的風毛徐徐道:“天牢起火,凌風被燒死,這是衆所周知的事,但事實上凌風不僅沒有死而且還逃出了天牢,被燒死的不過是一具死囚屍體罷了,爲了瞞天過海掩人耳目。”她從不瞞他任何事。
“是你設的計?”他一下子猜到了這事的幕後,否則她不會特意說起。
“是。”她抿一抿脣道:“你能猜到父皇也能猜到,只是因爲此事做的周密未能抓到什麼把柄所以纔沒即刻發作,但遷怒於人卻是父皇的拿手好戲,誰與我親近他一查便知,何況當初山神廟的事整個耿家都牽扯在內,我讓隨月去問了在勤政殿侍候茶水的小太監話,雖是隻言片語,已能聽出其意不善,恐怕會步上當初那些功臣的後塵。”
無垢屏息片刻。神色惶然,若只他一個倒是無畏,爲她,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父親還有整個耿家……若因他而覆滅,他如何對得起父親。
見其已被自己說動,拂曉嘆了口氣,目光從其臉龐上滑過,“其中利害關係想必你已清楚,你的奪情不過是提前給父皇一個問罪耿家的理由,於事無補。”在靜謐如水的眸光中,她撫上他的臉,“我會盡全力保住耿家,但是做爲交換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好好活下去,千萬千萬不要比我死的早,好嗎?”
“你很殘忍。”這是他沉默許久後做出的答案。
拂曉歪一歪頭露出一抹由衷的笑意,“呵,不殘忍就不是你認識的十公主了。”
他笑,寥落如晨星,他的餘生都將在思念中度過,直至死去的那一天。
冬日裡的白天特別短,往往還沒到晚膳時間就已經一片漆黑了,宮中華燈早上,照亮風雪中的皇宮。
御書房外,幾個小太監正縮在廊檐下躲避風雪,當看到踏雪而來的拂曉忙不迭站直了請安,待得知拂曉要見朱元璋時不敢怠慢。派了一人進去通傳,過不多時,康海出來打了個千兒賠笑道:“啓稟公主,皇上發了話,說政務繁忙抽不出空來見公主,請公主回去。”
拂曉早料到會這樣,當下笑笑道:“本宮實有要緊事要求見父皇,關係重大拖不得,還望公公再去通傳一聲。”早有晚蝶知機地遞了一碇十兩重的金子到康海手中。
“這個恐怕……”康海甚是爲難,皇上分明是不想見公主,所以才藉故打發,可是這金子……
見其猶豫不決拂曉眼珠子一轉幹脆道:“就跟皇上說是關於長興候的事,若父皇執意不見,本宮馬上就回,決不再爲難公公。”
“那好吧。”見再通傳的緣由有了,康海答應一聲又進去了,這次時間明顯長了些,待出來時,滿臉笑意地示意拂曉進去。
移步入內,只見許久未見的老者正端然坐在御案後,見其進來放下手中硃筆擡頭冷然道:“長興候有什麼事。要你來面見朕?”
欠身施禮,尚未來得及說話便聞到瀰漫在整個御書房的氣味,很淡但足以聞出是什麼氣味。
心下一動,憶起前幾日偶然知道的一件事,脣角微勾泛起一絲詭異的笑意,她垂下頭無比恭敬地道:“兒臣斗膽,想請父皇放過長興候一家。”
開門見山只因拐彎抹角已無任何意義,相信他也不會有興趣陪她繞彎子。
“哦……”朱元璋微微拖長了語調,“誰告訴你朕要對付耿家了,何況……後宮不許過問前朝政事,單憑剛纔那句話你就已經越僭了。”冷漠的口吻中透着一層膩煩,他朱元璋英明一生,卻被幾個奴才唬弄當成冤大頭將不知從哪裡抱來的野種當成女兒養了十幾年,現在還要裝聾作啞,讓她繼續頂着公主頭銜,真是想想都可惡。
一口惡氣涌上胸口,不由得咳了起來,取過手帕捂在嘴邊止都止不住,直咳的滿臉通紅方纔停下。
見朱元璋將手帕揉成一團放回袖中後,拂曉方揚起嘴角不急不徐地道:“兒臣在父皇身邊這麼多年,對父皇心思多少也猜得出一二。留下耿炳文是爲允炆將來登基做打算,他善守不善攻,可守城卻掀不起多大風浪,這也是父皇獨獨留下耿炳文的用意。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幫過兒臣,所以父皇眼中再容不下他。”
朱元璋擲下手中硃筆,起身負手從御案後走至拂曉身邊,不無感慨地道:“衆多兒女中你是最瞭解朕心思的那一個,那麼你也該知道朕不喜歡聰明過頭的人!”
默默淺笑中染了幾分傷懷之意。但很快就消失無影,她撕下所有溫情假面道:“父皇從來沒真心喜歡過兒臣。”
“既明白就該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來要求朕什麼,好好做你的公主好好嫁去安南,不要管不該管的事。”言辭中帶着濃濃的警告之意。
拂曉輕輕一笑,眼波流動,在瞥過外頭濃重的夜色後漫不經心地道:“是,但在此之前兒臣希望父皇恕過耿家。”
“理由呢?”他嗤之以鼻,並不認識拂曉能說出什麼讓他改變主意的理由。
“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父皇您有二十多個兒子,封王各地守衛疆土,而今他們固然忠誠於父皇,但是您能保證他們會用同樣的忠誠去對待登基後的允炆嗎?如果造反,朝中無能征善戰的將領,要如何平反謀逆,如何保衛京城。”
這件事正中朱元璋要害,他當初殺戮隨同他開國的功臣就是擔心將來允炆繼位那些人會功高蓋主,造反謀逆,允炆無法鎮住大局。
爲此他將守衛大明帝國的重任交給自己兒子,本以爲可以萬無一失,但隨着時間推移新的問題又來了,衆多兒子並不滿意他指定的皇太孫,多有怨言,允炆也曾有過擔心。一旦他歸天……允炆……
“兒臣還想起一事。”她忽地說道:“上回母妃薨逝,四哥來京的時候,曾遇到一個算命先生,聊了幾句,他無意中說起三十年前曾有人找他算過命,被算者的生辰八字與四哥一模一樣,而且都是腳底有七顆紅痣,也就是所謂的腳踏七星!”
陳年舊事被人一朝捅出,任是朱元璋也不禁微有失色,當年朱棣剛出時腳上就有七顆紅痣,初時並不在意。但偶爾一次聽得人說起,腳踏七星者往往身具反骨,有問鼎天下之志。是以在洪武初年,他特意微服出宮帶上朱棣的生辰八字去找京城頗有盛名的神算子算了一卦。
神算子卜出的結果是腳踏七星者者身具將才,是難得的統帥之才,有他在定可保國家安定,但他同樣身有反骨,若立其爲天子則罷,否則難保不會有造反的那一天。
自此之後,他對朱棣態度漸冷,這也連累了本來頗得寵愛的碽妃,朱棣剛滿十一歲便命其就蕃北平,讓他遠遠離開京城。
一直以來他都不放心朱棣,爲了朱標和之後的允炆,他曾多次想過要廢朱棣,可是二十多個兒子中偏又數他最出色,誠如神算子所說,是難得一見的統帥之才,所以一直沒下狠心。
夜幕下,樹影幢幢如妖魔亂舞,風穿過樹林時有嗚嗚之聲,又如哭泣的女子與嬰孩,鵝黃輕羅長裙垂落於地,隨着移動的腳步曳過一塊又一塊金磚,“父皇說兒臣聰明過頭,豈不知聰明者可以做成許多庸才一輩子都做不成的事。”
“你在威脅朕?!”自成一方霸主起就沒人敢在他面前說過這樣狂妄的話,而且這個人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子。
拂曉毫無懼意地迎向朱元璋:“是,只要父皇肯放過耿家,兒臣願即刻嫁往安南,從此不踏入中原半步,不插手四哥之事,這樣允炆就可以安心做他的皇帝。”早在碽妃死的那天她就已經拋棄了所有害怕。
“你拿已定之事來和朕談條件?拂曉,你遠遠未夠資格,朕只要下一道諭旨即刻就能蕩平北平!”他從來不是一個肯受威脅的人,否則今時今日也不會是他成爲統治天下之主。
在他想來應該驚慌失措的朱拂曉卻一下子欺近他身前,劈手奪過他藏在袖中的手帕,在滿臉諷刺的笑意中打開。只見帕子上有一塊尚未乾涸的血漬,“父皇說的沒錯,只要您一道命令就能毀了四哥辛苦經營的一切,但是您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半年?一年?大軍動員需要時間;糧草準備需要時間;大軍行進、兩軍交戰都需要時間,父皇您的時間足夠支撐嗎?沒有了您,單憑一個允炆又能壓得住這種局面嗎?”
朱元璋大愕,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他已經病了很久了,咳血也有一陣子了,但一直被他壓住,並無人知道他身體其實已經很差了,可是這個秘密竟然在這裡被這個人所揭穿!
一掌擊落在桌上,極重極重,擺在筆架上的硃筆跳起又跌落,在還未改完的一本奏摺上緩緩滾動,硃砂從筆間滲落至紙上,染紅了一片,如朱元璋咳落在帕中的血漬……
洪武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二,*光明媚、草長鶯飛的黃道吉日,清平公主朱拂曉與永嘉公主朱如水奉旨遠嫁安南,兩頂十六人擡的朱頂鸞轎一同從東華門擡出,後面跟了延綿幾十裡的妝奩,浩浩蕩蕩,是任何一位公主出嫁時都沒有過的顯赫,所到之處百姓爭相圍睹,不少年青男子伸長了脖子往轎中張望,希望可以一睹傳言中美豔絕倫的大明公主風姿。
拂曉靜靜坐在轎中,外頭的熱鬧與她絲毫不相干,終於是走到這一步了嗎?遠離故土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嫁給一個彼此相恨的人,她……已無回頭之路。
回眸望去,穿過覆於鸞轎四周的大紅轎簾她看到了那個人,她知道,他一定會來送自己,一定會!
含淚而望,隨着轎子的遠去,他的身影與故土一起不斷變小再變小,直到消失不見,大明帝國的疆土,從今往後,她是一步再不能跨上了,但是至少……至少保了他平安,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