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入夜時分漸小漸停,待到第二日起來時,地上已經幹了大半,其餘也在晴好的天光下逐漸消去,院中蔭蔭綠樹在這一日一夜的雨水洗滌後,乾淨清透,綠得彷彿要化爲汁水流淌下來一般。
從一早起來,永昭宮的人就來來回回忙個不停,準備着待會兒拂曉去明昧殿見碽妃時要帶的東西,被禁足數月,內務府肯定處處懈怠明昧殿的宮份,裡面的人不知艱難成什麼樣,難得可以進去一次,拂曉當然想方設法地多帶些東西去。
如此,一直忙到正午時分方纔準備好,拂曉也不乘肩輿,由隨月打着薄絹傘徐徐往明昧殿走去,後頭跟着十來個宮女太監,每個人手中皆捧着一大堆東西。
從永昭宮過去到明昧殿並不遠,走走一柱香的時間就可到了,這條路本是走慣的,沒什麼特別,但一路所見的宮女太監卻令拂曉皺起了眉。
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彷彿在討論什麼事,一看到她過來又連忙裝着什麼沒有,規規矩矩請安,但一等她走開,又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甚至還在後面偷偷打量她。
拂曉蹙一蹙眉,腳下一轉,走入一處偏僻陰涼的地方,在尋了個地方坐下後,她把小祥子叫到跟前,示意他將手中東西交給隨月後道:“你是剛跟在本宮身邊的,旁人不認得你也不會防着你,你速去打探一下,看一路上那些宮女太監都在本宮背後議論什麼。”
小祥子答應了一聲,小跑着走了,直等了半個時辰,方見他神情怪異地回來,站在那裡吱唔了半天沒說。
隨月瞪了他一眼道:“有什麼話還不快說,主子面前吞吞吐吐的像什麼樣子。”
被她喝斥了一句小祥子才小聲說道:“宮裡……宮裡傳言說……說……說公主不是……不是……”後面的話實在太過危言聳聽,小祥子不知該如何說是好。
“說本宮不是什麼?”拂曉冷冷問道。
“說公主不是皇上的血脈,是碽妃娘娘從外頭抱來的。”小祥子見挨不過只得小聲稟報。
拂曉已經猜到流言內容不善,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當即悚然變色,狠狠一拍旁邊的石桌怒斥道:“大膽!”
小祥子慌忙跪下:“公主恕罪,這話不是奴才說的,是聽那些宮女太監說的,絕無半句虛假。”他就是擔心公主發火,所以才一直不敢說出口。
混淆皇室血脈,那是極惡之罪,一旦查實,所有與之相關的人統統都要人頭落地,還要誅家滅族。
流言猛於虎,面對時時刻刻在耳邊的流言,就算一開始不信,日子久了也會禁不住有所動搖,從而對流言的內容半信半疑。
朱元璋也許是個雄才偉略的君王,但拂曉清楚,她的父皇疑心重殺戮也重,是個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個的主。
如果流言有朝一日傳到他耳中……想到這個可能,即使拂曉也不禁打了個寒戰,從未有過的恐懼像一顆毒瘤,在心底不斷生長,將她緊緊纏繞,直欲窒息。
散佈這種無中生有流言的人,其心當真是歹毒至極。
冰涼細長的手慢慢蜷起,指甲劃過堅硬的石桌時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如數九寒冬一般的眼神又一次落在小祥子身上:“可知這流言是從何處傳出?”
“奴才也問了,但是他們你推我,我推你,都說不清楚源頭在哪裡,只知昨日幾乎是一夜之間,這個流言就從無到有接着傳遍後宮,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她怒極以笑,陰**:“所有傳遞這個流言的人都該殺!本宮是什麼身份,居然敢拿本宮當嚼舌根子的由頭!”
隨月見其雙手越越緊,唯恐傷了自己忙勸道:“這些人除了嚼舌根子還懂什麼,不值得公主跟他們置氣。流言終是流言,變不得真,大家都清楚您是真正的龍子鳳孫,金枝玉葉。”
拂曉默默起身,頭頂是已過花季,繁茂青翠的海棠樹,陰冷麪容隱在層層疊疊樹葉陰影中幾乎看不清,雙手在身側不斷握緊鬆開,終是深吸一口氣道:“你會這樣說只因你不懂得流言之可怕,本宮固然不會和他們置氣,但這件事卻不得不查。”她目光一掃跟在身後的那些人道:“你們都聽着,從今日起,不論你們用什麼方法,都要儘快給本宮查到此事的幕後主謀。”
“是!”見她說得慎重,隨月等人均是心中一凜,連忙齊齊應聲。
她不知道流言的出現意味着什麼,但她明白,她必須要遏制,在這個多事的時候,她絕不能讓自己莫名其妙栽倒在流言上。
帶着這個心思,拂曉留下一衆侍從,獨自踏上了明昧殿的臺階,守門宮人早早得了康海傳達的口諭,所以未加阻攔,任由着其一路走到裡面。
在偏殿中她見到了久久未見的碽妃,清瘦了,所幸精神尚好;未語,淚先下,拂曉記不清自己已經多久沒在母妃面前落淚了,不論多麼艱難困苦,多麼不甘不願,她都從不在母妃面前落淚,因爲那樣會令母妃難過。
而今,這淚卻怎麼也止不住,原來她也有無法控制情緒的時候,明明來之前還跟自己說過,一定不能哭的……
碽妃亦是熱淚盈眶,快步上前欲要將一年多未見的女兒摟住懷中,然在距離拂曉幾步之遙的地方她卻生生止住了腳步,雙脣緊抿,將那股喜色生生壓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怒色,她背過身冷冷道:“出去!”
這樣巨大的反差,拂曉幾乎以爲是自己聽錯了,上前去拉碽妃的袖子,“母妃……”
手剛碰到楊桃色海水紋衣袖就被一股大力甩開,伴之而來的是兩個與剛纔相同的字,“出去!”
這兩個字像一把鐵錘狠狠砸在頭上一般,令她頭暈目眩難以站住腳,幸而隨月見着不對趕緊上前扶住,才避免她摔倒於地。
“母妃,出什麼事了嗎?”拂曉不解地看着那個筆直而微微顫抖的背影,自她懂事起從未見母妃用這麼生硬冷淡生氣的口吻對任何一個人說過話。
一直背對着她的碽妃平執的雙手擡了擡,轉過身冷笑道:“出了什麼事你不是最清楚的嗎,何必再來問我這個不中用的母妃!”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鋒利的刀一樣狠狠戳進拂曉胸口,連呼吸都帶着痛栩楚,顫顫道:“母妃,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素來平和無爭的面容上頭一次浮現怒容,以往就算被人怎麼欺負也不曾有過,她一指身後的近秋道:“本宮當初讓近秋跟你說過什麼?梅香是本宮所殺讓你不要再查下去,你呢?你聽了嗎?你以爲本宮被困在這裡就不知道外面的事了嗎?”聲音漸揚漸高,怒容亦越來越盛。
“本宮說過你若不聽本宮的話,本宮就不認你這個女兒!”一個接一個字在在碽妃蒼白顫抖的脣下組合成最冷漠最傷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