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緩緩而過,乾明殿中陳相允徹夜未眠。明知她說的都是謊言,可就是遏制不住去想,想的多了,連他自己也生出懷疑。
翌日,他去看了青青,當時她正執一卷書在長窗下細閱,細碎的陽光穿過外面鬱鬱蔥蔥的樹葉照在她臉上,寧和平靜,這樣婉約如畫的女子怎麼可能會撒這種彌天大謊。
他的低笑聲驚醒了青青,放下書走到他面前,替他拍去沾在身上的落花,笑吟吟問道:“何事令王上發笑?”
“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罷了,有兩日沒來看你了,可還好,太醫有沒有說什麼?”他執手與她一併坐下殷殷問道。
“一切都好,王上不必擔心。”她偎着他的肩絮絮說了一會兒,話鋒一轉道:“昨日王上與王后可還好?”
陳相允微微蹙眉,旋即笑道:“她是什麼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好到哪裡去。”
青青聞言暗出一口氣,口中卻勸其多去看看拂曉,陳相允對此只是置之一笑並未當真聽進去。坐了一陣見天氣甚好,就陪着青青去御花園走走,走至東南隅一角的時候,隱隱約約聽得有人在樹後面說話,陳相允本不以爲意,誰知青青側耳聽了一陣臉上悚然變色,這個反應令陳相允爲之好奇,也跟着聽了幾句,青青想攔已經來不及了,心知要不好,果然陳相允神情大變,眸中射出森森寒意。
陳相允手一揮,跟在後面的內監立時會意,放低了腳步聲慢慢掩過去,在樹後之人反應過來之前將他們牢牢抓住帶至陳相允面前,是兩個面生的宮女,她們看到陳相允和柳青青均是嚇了一大跳,心知不妙,跪在地上哆嗦着給兩人請了安。
青青怕陳相允過於動怒,先聲斥道:“你們這兩個狗奴才好大的膽子,不好生做事居然躲在這裡非議殿下,可是不要命了?”
這句嚴厲至極的話嚇得兩人魂飛魄散,不住磕頭求饒,“皇上饒命,慧貴妃饒命,奴婢們下次再也不敢了!”
“還有下次?”青青豎眉冷笑,指了指她們道:“看來是本宮平日過於寬待你們了。讓你們不知天高地厚,連殿下都敢拿來當做饒舌的對象,真真是該死!來人啊,給本宮狠狠掌她們的嘴,看她們以後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兩人嚇得求饒不止,“不管奴婢們的事,奴婢們也是聽別人說的,求慧貴妃開恩,開恩!”
青青看也不看哭得涕淚橫流的兩人一眼,轉身對目光陰沉一言不發的陳相允艱難地欠下身道:“是臣妾治理無方,以致令這些口中無德的小人無事生非中傷殿下,請王上降罪。”
“不關你的事。”陳相允扶起青青,命人端椅子來給她坐下後,走到正被掌嘴的兩個宮女面前,命人住手後盯着她們森然道:“剛纔那些話你們是從何處聽來,又有哪些人在傳,給孤一五一十的招來,否則可不止掌嘴那麼簡單了。”
“王上,這都是奴才間的無稽之談,您何必與她們去較真呢,直接處置就是了。”青青勸阻道。
“無風不起浪。止得住一時止不住一世,孤倒要看看是誰那麼膽大妄爲敢在後宮造謠生事!”他並不欲就此善罷干休。
青青深深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揚起,形成一個詭異的弧度。
“說,究竟是什麼人在說大殿下不是孤的親生兒子?”陳相允不耐煩地喝道。
兩人嚇得縮了一下惶恐地道:“回王上的話,宮裡……宮裡很多人都在傳這事,他們說……說……殿下明明是早產,可當時生下來時卻與足月嬰孩一般無二;又說王上與王后只圓了一次房,怎麼可能立時就懷上,分明……分明……”後面的話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兩人遲疑了許久也不敢說出口,但意思已經很明白――陳天意是朱拂曉在成婚前與別人私通所生下的孽種!
“荒謬!”發出這一聲怒喝的不是別人,正是柳青青,只見她粉面通紅,雙脣緊抿,眼眸中盈滿了怒氣,走過來狠狠甩了說話那個宮女一巴掌,“膽大包天的賤婢,污衊了大殿下不夠居然還要拿這等污言穢語來污衊王后,實在罪大惡極!王上應該現在就將這二人就地正法,以證王后清白。”
二人嚇得臉色發白,一昧磕頭哀求,“慧貴妃饒命!慧貴妃饒命!真的不關奴婢們的事,奴婢也是聽人說的,她們還說有人在王后嫁到安南的途中看到有僞裝成太監的男子出入。”
“是誰?!”陳相允鐵青着臉問,對青青的勸慰置若罔聞,這在青青記憶中還是頭一次,以往不論如何生氣都不會這樣。
兩人對視一眼說出了共同的答案――拉姑。
陳相允恍然,拉姑是當初安南派去拉朱拂曉與朱如水一行的管事姑姑。若此話真是她所說,那也許……
青青瞥見他陰睛不定的神色知其已經懷疑起朱拂曉來,忙言道:“王上不要聽信這兩個賤婢的胡言,臣妾相信王后,她絕對不會做出這等有辱名聲的事,也相信大殿下一定是王上的親生骨肉。再說大殿下的容貌……”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下來,面有猶豫之色。
“大殿下的容貌怎麼樣?”陳相允凝視青青微微發白的臉龐問。
“大殿下他……”冷汗涔涔從微不可見的毛孔中沁中,濡溼了貼額的髮絲,緊緊粘在額頭,低頭撫着隆起的腹部,指尖有輕微的顫抖,遲疑着不知要不要說下去。
“他的容貌不太像孤是嗎?”陳相允的聲音像平地驚雷,在青青耳邊生生炸開,愴惶的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才勉強擠出一絲笑道:“其實殿下小的時候面容確實像極王上,而今可能是因年歲漸長,五官長開了,所以有些不太一樣罷了,王上實不必放在心上。”
扶着青青的巧梅不以爲然地說道:“其實孩子小的時候面容都差不多,哪看得出像誰,可不是得等長開了纔好比較嘛。”
“要你多嘴!”青青甩開她狠叱道:“都是本宮平日太過縱容你們,讓你們連該有的分寸都忘了。”
但是巧梅這句無心之語已經在陳相允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刻印,以前是沒留意。現在細細想來,確實隨着陳天意一天天長大,他的容貌也分明起來,與自己並不太像。
陳相允凝神片刻,狠厲的目光在跪地二人的頭頂狠狠刮過,冷冷道:“來人,將這二人帶到乾明殿去,另傳拉姑來見孤!”
青青知自己此刻勸不動他,只得儘管放緩了聲音道:“王上,恕臣妾多嘴說一句,既然王上想要追查此事。那麼就請不要只聽信一面之詞,儀貴妃是王后的親妹妹,也是與王后一道嫁來安南的,遠嫁途中王后若真與他人有染,相信她一定有所耳聞,否則就證明王后是清白的。”
陳相允凝眸睇視她片刻,緩緩點頭道:“好,就如你所說,將儀貴妃也一併傳來。”
平靜數年後,一場比當初廢后更大更猛烈的風暴在後宮拉開了帷幕,若流言被證屬實,那麼即使拂曉有不得廢后的遺旨在手也無濟於事了,陳天意更難逃一死!
拉姑是驚慌失措的,她沒想到自己無意中所說的話會傳到陳相允耳中,口口聲聲自稱老奴該死,但對關鍵問題卻一直避而不答,直至陳相允一再追問方纔說出秘藏在心底的話。
據她所說,當年朱拂曉在嫁來安南的路上,她曾看到有一太監模樣的男子出入她轎鸞和行宮,當時她也沒在意,只當是服侍她的太監。直至有一回她清點下人卻沒有發現那名男子,這才起了疑心,但因那男子之後再沒出現過,無真憑實據且此事關係重大,所以她選擇將這事埋在了心底,一埋就是好多前,直至前不久一時說漏嘴,這事才抖了出來。
陳相允臉色極是難看地問侍候的人,“過了這麼久儀貴妃怎麼還沒來?”
話音剛落,有人匆匆奔入稟報道:“啓稟王上,儀貴妃到了。”
隨着內侍的話,朱如水緩步入內,裙襬藍如天邊海水一路漾到陳相允眼中,於環佩叮鐺中欠身行禮,隨後又與柳青青平禮相見。
“王上這麼急召臣妾來不知所謂何事?”話是對陳相允說,目光卻若有似無瞥過柳青青沉靜的臉龐。
陳相允命拉姑將話複述了一遍後,盯着面有驚色的朱如水道:“如水。拉姑說的話是真的嗎?當真有陌生男子僞裝成太監出入王后轎鸞行宮?”
朱如水面色有急切的蒼白,口中吱唔不已,雖未承認,但她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陳相允額上青筋暴起,鼻翼微張薄脣緊抿成一條線,大殿內的氣氛一下子緊張到了極點,所有人包括青青都垂下頭,不敢與之直視。
他狠狠一掌擊在鏤金寶座上憤然起身,面色赤紫顯是恨到了極點,聲音自牙縫中艱難擠出,“好一個賤人,居然敢騙孤!”
雙手在身側緊緊握住,指節因過於而格格作響,心中除了憤恨惱怒外,還有不明所以的撕裂般的疼痛,難以自持!
青青眼底飛快掠過一縷鮮明的快意,口中卻道:“王上息怒,也許此中有誤會也說不定,還是仔細查明的好,否則徒傷了王上與王后的夫妻情份。”
“情份?”陳相允怒極反笑,雙目通紅地盯着青青,若是換了一個人他此刻早就一腳踢過去了,“她做出此等不要臉的醜事來,孤與她還有什麼情份可言!來人,去把那賤人還有孽種給孤帶來!”
內侍不敢怠慢,快步奔出乾明殿直往昭陽殿而去,此時天邊已連最後一縷霞光也被黑暗吞噬了,目之所及,除了有限的燭火之光外,只有無邊無盡的黑暗在眼前,此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