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宮並不大,正殿、偏殿、東西暖閣外加數間耳房。十來個人很快便將這裡翻了個底朝天,沒鎖的都翻出來了,有鎖的也都撬開了,藏在櫃頂的燕飛香自然也逃不過搜查。
黃衝親自捧了這失傳已久的奇香出來,穆太醫一眼便認出此乃燕飛香,左右院史不敢確定,但內含麝香卻是千真萬確的,如此也就解釋了襄妃由淡轉濃的體香以及沉積在體內的麝香。
陳相允即便還有那麼一絲懷疑也在這燕飛香面前悉數消失,盯着燕飛香的眼眸直欲噴火,連連冷笑道:“好啊,原來這麼多年來孤膝下單薄一直是你搞的鬼,可笑孤還以爲是上天對孤的懲罰,楊金鈴你好大的膽子!”
他的怒火她並不曾看在眼中聽在耳中,整個心思都放在太醫剛纔的那句話上――燕飛香有麝香?
“這不可能,燕飛香怎麼可能會有麝香,她明明不是這樣對我說的,她不會騙我,不會的,一定是太醫弄錯了……”她喃喃自語,說到此處忽地眸光一亮,彷彿垂死之人看到一線生機。手指一伸,指向縮在角落中的傅太醫道:“這香傅太醫也曾檢查過,他說沒有問題的,絕不可能有麝香一類的陰毒之物,不信王上可以問他。”
“傅太醫,果然是這樣嗎?”陳相允冷看向傅太醫,冰冷的聲音如數九寒風颳過臉龐,傅太醫瑟縮了一下冷汗不住滴落在光可鑑人的金磚上。
乖了半天不見他回答,陳相允怒氣更盛,隨手抓起一個盛滿茶水的杯子砸向他,“還不快從實招來,難道還要等用刑不成?!”
茶雖已放了一陣,但天氣炎熱,並不曾涼下多少,傅太醫被潑了一身又疼又痛又怕,哆嗦着癱在地上,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陳相允麉要再斥,傅太醫忽地重重叩起頭來,口口聲聲道:“微臣有罪!微臣該死!微臣不該財迷心竅爲了錢財而昧着良心害人!”
說到此處,他膝行到襄妃面前,老淚縱橫地扯着襄妃的裙襬聲淚俱下地道:“娘娘,微臣當初就曾勸你不可做此傷天害理的事,終有一日會紙包不住火,您當時不信,現在果然成真了,娘娘,您就不要再執迷不悟了。苦海無涯回頭方是彼岸吶!”
襄妃怔怔地看着跪伏在自己腳下的傅太醫,不敢相信剛纔那一席話是從他口中說出,放久,她才找到自己聲音,“你……你說……什麼?”
傅太醫的哭聲有一瞬間停止,但這陣寂靜很快被更大的哭聲掩蓋的無影無蹤,“娘娘,事已至此,您再否認也沒有意義了,還是說實話吧,微臣再也不想幫着您害人了。”
襄妃愣了半天終於醒過神來,渾身的血都往腦海裡涌,夾雜着被背叛的憤怒,甩手一掌狠狠打在傅太醫臉上,“你冤枉本宮!”
傅太醫被她拼盡全力的一掌打得眼冒金星,半晌地吐出一顆帶血的牙齒並伴着一聲長長的嘆息,彷彿對她灰心到了極點。
如此,襄妃的罪名算是坐實了……
“襄妃,你太讓孤失望了,孤一直以爲在所有人中你是最與世無爭的那一個,沒想到這一回孤卻是信錯了人!”陳相允痛心疾首地看着她。自己一直爲她體內所散發的香味着迷,全不知這香味正在不斷謀殺他一個又一個子,在成形之前將他們悉數謀殺,甚至於差點連這一次如水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都遭其毒手。
“臣妾沒有!”淚已凝聚在眼底,卻一直倔強着不肯任其落下,“我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王上的事,一切皆是傅太醫污陷於我。”
傅太醫聞言連忙替自己叫屈,稱一切皆是受襄妃指使,兩人爭執不下,一直未曾言聲的拂曉見狀擡起頭,目光湛湛地道:“襄妃,本宮問你,這燕飛香失傳已久,你從何處得來?是傅太醫所配嗎?”
這一句話提醒了襄妃,她連忙道:“不是,是柳淑儀給我的。”
陳相允大驚失色,脫口道:“青青?”
拂曉亦是惶然失色,“你的意思是說這燕飛香是柳淑儀給你的?”
襄妃嘴角帶着冷冽的恨意,一指傅太醫道:“不止是燕飛香,還有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也是柳青青所薦!”
話是脫口而也的,說完後才慢慢明白過來,她想笑,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笑聲如刺梗在喉。待好不容易擠出來時已是如同哭聲,“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切都是柳青青設好的局……”
淚淆然而下,一落便不可再止,入宮這麼多年。拂曉從未見她過,哪怕失寵也不曾,因爲她有她的驕傲與尊嚴,可是現在卻哭了……
唉,整件事中最無辜最可憐的莫過於襄妃,也許一生都蒙在鼓中會讓她好過些,可是誰又願一世被他人耍在掌心。落得今日的下場,要怪只能怪她信錯了人。
陳相允猶自沉浸在剛纔所聽到的消息中,青青,襄妃說燕飛香是青青給她的,怎麼可能,青青怎麼會做這樣的事,一定是襄妃想要脫罪所以把一切事端推給青青,一定是這樣,青青雖也曾犯過錯,但那只是一時糊塗並非有心,豈會如襄妃所言那般處心積慮。
他說服了自己,重又將目光投向跪坐在地上長泣不止的襄妃,怒然道:“襄妃,事已至此你還要禍及無辜嗎?”
無辜?聽到這兩個字襄妃豁地擡起頭,眼中有鋥亮如刀的恨意,“王上如何認定柳青青無辜,若這燕飛香中真有麝香。若宮中多年無嬰兒之聲皆是這燕飛香的過錯的嗎?那麼柳青青她如何當得起無辜這兩個字!”說及此她忽地又大笑起來,蒼涼無比,她一邊笑一邊從地上踉蹌着站起,笑聲漸次低下再度化爲哭泣之聲,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道:“王上,你可知臣妾有多傷心,伴駕多年,在這深宮之中,臣妾只信過柳青青一人,因爲她看起來是那麼善良,那麼的爲人着想。所以臣妾信她,深深地信她,可是結果呢?原來她纔是最惡毒的人,不知不覺中她將臣妾當做她的殺人工具整整六載,而臣妾還一直當她是好人,真真是可笑!”
陳相允斥責的話在看到她傷心欲絕的神情和猙目欲裂的眼角時怎麼也說不出口,襄妃她真的是在說謊嗎?若是這樣那她的演技未免也太高明瞭些,他竟一些也瞧不出破綻,而且記憶之所及,襄妃是從不說謊的。難道真是青青?怎麼會,青青怎麼可能是這種人,他不信不信!
襄妃猶在喃喃道:“您不會知道臣妾是多麼的獨孤,也不會知道深宮的夜是多麼難熬,臣妾只想要一個孩子,可以陪伴在左右,可以伴臣妾度過今後無數個寒暑春秋;可是一直都沒能如願,臣妾只以爲是自己沒那個福氣,可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切皆是柳青青搞的鬼,她害了我一生,不,她害的又豈止是我,所有我曾見過的人都被她害了……”
從前懷意兒時,爲何兩次見到襄妃回去都會覺得不適,直至今日拂曉方纔找到答案,回想起來真是有些後悔,若非襄妃對她懷有敵意不願多停留,只怕意兒難來這個世上。
窗外夜色濃重如墨,連吹動的風都帶着黏稠的錯覺,襄妃絕望的哭聲在這樣的夜裡顯得格外淒涼無助……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一停,仰起淚痕滿面的臉龐一字一言道:“臣妾無心卻害了他人,到底是犯了錯,王上要廢要殺臣妾都無話可說,唯有一點,請王上一定要懲治柳青青這個元兇!”
襄妃此言斬釘截鐵,令陳相允的心愈加動搖。正在兩難之際,拂曉近前柔聲道:“王上,臣妾有個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
“王后但說無妨,孤也想聽聽你的意見。”陳相允心煩意亂地道,一旦事情涉及青青他便有些失了方寸,所謂關心則亂真是一點都不錯。
拂曉與他到底做了多年夫妻,自也察覺了他的心思,所以斟酌了一番後道:“臣妾與柳淑儀曾有過誤會本不宜多言,但臣妾終是王后,掌着整個後宮,置身事外總是不對的,所以請恕臣妾大膽直言,此事襄妃固然可疑,但疑點同樣有,若襄妃真有心用燕飛香加害王嗣,她應當多去各宮各院走走,保證每一位姐妹都吸入麝香不能受孕,而非整日在信陽宮中少與人來往。另外燕飛香源自西漢,失傳已久,一般人連名都不曾聽過,襄妃又如何會制呢?”
“興許是傅太醫爲爲虎作倀呢?”陳相允第一個想到便是跪在地上的傅太醫,後者趕緊磕頭請罪。
拂曉笑一笑道:“這自然有可能,那麼臣妾倒想知道傅太醫是從何處識得這燕飛香的方子,又是如何製成?還請傅太醫明示。”
“這個……”傅太醫身子微微哆嗦,手指不停摳着金磚縫顯然其內心十分緊張,想了半天方道:“回王后的話,奴才是從一本古書上看到,至於這做法……做法……”他暗自一咬牙道:“做法微臣忘記了。”
“身爲太醫,看過方子也會忘記嗎?而且這些燕飛香是新近製作的,若傅太醫忘記了,那製藥的又是誰呢?”她問的是傅太醫,目光卻始終鎖定在陳相允身上,隨着這一個個問題的拋出陳相允的疑色果然漸漸加重,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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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漫過鬢髮凌亂的襄妃,如有千鈞之重,在漸重的呼吸聲中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去慧心宮,讓她們當面對質!”
拂曉聞言目光一鬆,緊跟拂袖離去的陳相允而行,宮人則帶了襄妃、傅太醫等人在後面。
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在踏入慧心宮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此時已近二更,迎出來的柳青青卻依然妝容整齊,不曾有半分毛燥凌亂。
“臣妾見過王上王后,見過襄妃。”柳青青尚在見禮,襄妃已瞪着通紅的雙眼掙脫宮人的束縛衝了過來,一把揪住柳青青的頭髮聲嘶力竭地喊道:“柳青青,我那麼信任你,你爲什麼要害我,爲什麼!”
柳青青被她此舉弄得驚惶失措,頭皮被抓得又紅又痛,銀釵珠花掉了一地,“襄妃你做什麼,瘋了不成?”
“是!我是瘋了,被你逼瘋的!”襄妃大聲喊道,眼中不住掉下淚來,被唯一信任的人背叛的痛苦讓她的心幾乎要被生生撕成兩半。
陳相允看着不成樣子讓人去把她們拉來,饒是三四個太監一起拉也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襄妃從柳青青身上拖開,此刻再看柳青青已是一身狼狽,衣服破了,頭髮被拔下好多,臉也腫了。
“王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平白無故受此一頓折磨,柳青青真是萬分委屈,含淚望着陳相允。
陳相允壓下心中的不忍,命人將燕飛香拿到她面前,冷聲道:“你可認得此物?”
柳青青仔細辯認後茫然搖頭,“此物如此奇香,若見過一定牢記,可臣妾一些印象也沒,不知王上從何處得來又爲何要讓臣妾認?”
“此物名爲燕飛香,人服用之能通體生香,襄妃體香之濃郁皆拜此香所賜。”在說這話時陳相允一時緊緊盯着柳青青的反應。
柳青青面有詫異,目光一轉落在襄妃身上,“什麼?襄妃不是天生異香而是服用藥物所致嗎?那她豈非犯了欺君之罪?”
一直冷眼旁觀的拂曉插話道:“也不是,她只是用藥物加強天生的體香罷了,本非什麼大事,只是偏偏這燕飛香中含有一味麝香,女子聞之可致其不孕,宮中多年無子嗣降生便是這個緣故!”
柳青青大愕,手下意識地覆上嬌脣阻止即將脫口而出驚呼,“怎麼可能,襄妃怎麼可能會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王上,一定是弄錯了,臣妾與襄妃雖不算深交但也相識數載,她並不像會做出這等事的人,是否有所誤會在其中?”
襄妃雙眸一紅,聲嘶力竭地叫道:“柳青青,你不要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明明這燕飛香是你給我的,你現在居然裝着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你好卑鄙,我真是信錯了你!柳青青,你這個陰險小人,我要殺了你!啊,我要殺了你!”激憤之下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掙脫了兩個太監的束縛,在旁人反應過來前已衝到柳青青身前,劈頭蓋臉便打了下來,每一下都用上了全力,柳青青躲閃不及生生捱了幾下,疼得直掉淚。
“王上……”好不容易讓人拉開襄妃,柳青青擡起含淚的雙眸委屈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爲何襄妃會說是臣妾給她的燕飛香,這東西臣妾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見,再說臣妾又怎可能會做出傷人子嗣的事,畢竟臣妾自己也是失過孩子的,深知此痛,怎忍心再加諸在別人身上?!”
“孤知道。”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勝傷心,又聽得她提起兩次失子的事,不禁憐意大生,眸中籠上一層霧色,伏下身道:“是,孤知道,可是襄妃句句字字皆指向你,爲求公正起見,孤帶她來與你對峙。”
拂曉在一旁微微皺起了黛眉,從適才到現在柳青青的一切舉動言詞都太過完美無瑕,挑不出半根刺來,彷彿果真是頭一次聽說,真的嗎?面對自己一手佈下的局拂曉頭一次產生了懷疑。
就算心計再深的人,一旦隱藏在內心最深的秘密被人當衆皆穿都會露出一絲破綻來,可是柳青青沒有,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真是清白的,另一種就是……想到後一種可能,拂曉心中“咯噔”一下,幾乎涼了半截,若真是這樣,恐怕今日之局要失算了。但是她怎麼可能事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