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戒備森嚴的天牢半夜起火。火勢極其兇狠,雖然已經儘快撲滅,但牢房密集,犯人衆多,傷亡在所難免,在清點人數時,發現有兩個人被活活燒死,凌風就是其中一個,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焦黑難辯,僅能通過頭骨及身形來判斷其身份。
至於起火原因,負責辦理此案的官員在一處燒燬最嚴重的地方發現一枝燭臺以及幾個酒壺,認定是有獄卒在看守時喝醉酒,不甚打落燭臺,從而引發了大火。
就在大理寺官員將這一切寫成奏摺呈送給朱元璋時,魂魄完好的凌風在幾個朋友的掩護下與妻兒老小悄悄離開京城。
“相公,我們要去哪裡?”田氏挺着日漸顯眼的肚子依偎在丈夫身邊,雖然離開住了多年的家雖有幾分可惜,但只要丈夫在身邊就足夠了,親人愛人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皆爲身外物。
凌風溫柔地看了她一眼淡然道:“去南昌,離投棧還早着。你休息會兒。”
田氏輕輕點頭,閉眼養神,並不曾瞧見凌風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於她來說南昌只是一個普通地方,但於凌風來說並不普通,除了隱姓埋名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外,他還有着另一個目的。
他們走的那一天,爲了避開朱元璋耳目,拂曉並沒有去送,只是站在宮樓上默默望着南方,她知道凌風一定會按她的話去往南昌,也知道他一定會替自己辦成那件事,不論是一年還是十年,只要他活着一日就會去做一日!
笑意清冷,蜿蜒上那燦若桃花的臉頰,近兩月的調養下來她神色已經好了許多,容顏不復以往枯槁之色,但是心呢?已死的心能有再活過來的一日嗎?
沉思間,玄狐毛披風覆上了她的肩背,耳旁是晚蝶關切的聲音,“外頭冷,公主當心身體。”
手指撫過油光水亮的玄狐毛,擡頭時,眼角餘光恰好瞥到位於重重宮宇中的長楊宮,眸光頓時爲之一冷,然嘴角的笑意卻更濃了,揚一揚眉道:“走。咱們去長楊宮。”
在要出宮門的時候,遇到了神色匆忙的楊全,大冷的天兒他居然頂着一頭大汗,令拂曉甚是奇怪,一問之下才知原來是今日一早他沒看到小祥子幹活,去找他時,發現他已經吊死在屋中,舌頭外伸,雙目大睜,死相甚是恐怖,把看到的人都給嚇的不輕。
楊全一聽說這事當即趕了過去,同樣被嚇出一身汗,雖說死的只是個小太監而且看樣子也是自盡,但畢竟是死在宮中,他趕着將此事稟報給拂曉知道。
小祥子自被她帶回來後就安排在小廚房中劈柴挑水,做一些粗活,原本都快把他給忘了,沒想到會突然出這麼一茬事來。
待楊全將小祥子的死狀細細描述了一遍後,拂曉當即斷定其爲他殺,若是自盡者不可能連墊高用的凳子都沒有,何況還死相猙獰。分明是有人殺了他之後再僞裝成自殺。
但是,可能嗎?小祥子不過是一個低等太監,何以會有人要殺他,而且能夠無聲無息潛入她永昭宮者,身手絕不簡單,小祥子怎會惹到這種人,除非……
一個念頭倏地竄上心頭,令她神情大變,暖手爐從手間滑落摔在地上,冷漠如冰的眼神再一次望向長楊宮……
良久,她方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好啊,好一個趙貴妃,真是深謀遠慮,不動聲色間已經安排了這麼多枚棋子,一步一招,毫無破綻。
長楊宮……自母妃死後她就再也沒來過這裡,不是不敢而是怕自己見了趙貴妃忍不住一掌摑上去,要她爲母妃償命!
趙貴妃看到拂曉來並無吃驚之意,只是揮退正替她塗甲油的宮女,帶着一如以往的恬淡笑容看着拂曉道:“本宮還以爲你不會再踏足長楊宮了呢是!”
“怎會?”拂曉解下披風交給晚蝶回以同樣的笑容道:“貴妃待拂曉如同親女,拂曉怎捨得不來,何況有一件事拂曉還未謝過貴妃呢。”
“哦?何事。”若拂曉進來吵鬧打罵,趙貴妃絲毫不覺奇怪,因爲以拂曉的聰明不可能猜不到自己所做的事,但此刻所見的態度完全不是那回事,這不免令她有幾分好奇。
拂曉身子一轉坐到趙貴妃對面,睨一眼她用紅色甲油在小指上描成的梅花,“若無貴妃娘娘。拂曉怎能捨棄心中最大的牽掛,可以隨心所欲的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清清淺淺的聲音從她嘴裡說出,不知怎的帶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
趙貴妃瞥了她一眼不以爲意地吹着纖纖十指上未乾的甲油,“本宮怎麼聽着公主像是在責怪本宮?”
拂曉微微欠身神色恭敬地說:“貴妃是拂曉長輩,又幫了拂曉這麼大的忙,拂曉怎敢有責怪之心。”兩個月,她整整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才令自己可以這樣泰然自若地面對趙貴妃。
自己不可能扳倒她!這是她在這兩個月中得出的結論,雖然令人沮喪卻是事實。自上回的事後,自己雖保住了公主之名,但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已大不如前,不論她說什麼父皇都不會相信。
與之相反的是趙貴妃,她已代替寧妃成了父皇最爲信任的人,雖然當年的事因母妃的死不了了之,但以朱元璋之精明焉有猜不透其中玄機的道理,故而對寧妃多加冷落,更藉故壓住了晉封之事,令其遲遲不能晉爲貴妃。
既然扳不倒,她更要忍耐,忍耐到另一招棋的奏效!
“拂曉有些事想問貴妃,還望貴妃不吝指教。”她輕輕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看正在舒展的曼長茶葉不斷被吹到一邊,卻遲遲未喝。
“貴妃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知道拂曉不是母妃親生女兒的?”她問得這般直接,令趙貴妃忍不住眼皮一跳。借喝茶的動作稍加掩飾道:“公主這話問的可真奇怪,皇上明明已經認定公主是皇家血脈……”
話剛說一半就被拂曉打斷,“拂曉想與貴妃打開天窗說亮話,貴妃何必還要遮遮掩掩的呢?拂曉是不是皇家血脈別人不知貴妃難道還不知嗎?此時此刻拂曉別無所求,只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
“知道又如何,不過是憑添煩惱罷了,倒不如糊塗一些的好。”她緩緩將置在桌上的玳瑁護甲套上,“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公主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湊身至拂曉耳邊帶着奇怪的笑容低聲道:“想找本宮報仇嗎?你還遠遠未夠格!”
“拂曉知道。”朱拂曉的神情出人意料的平靜,彷彿只是在說別人的事,“所以拂曉並不敢存有報復之心。只想得一個解答。”
趙貴妃的目光從她身上拂過,忽地咯咯嬌笑起來,把隱匿在脂粉後面的皺紋全笑了出來,那樣醜陋噁心,令人恨不得撲上去撕碎那張虛僞的臉,拂曉狠狠蜷緊十指,將所有怒氣都點滴不漏地隱藏在平靜之後。
“好,你既然想聽,本宮就告訴你。”趙貴妃拭去笑出眼角的淚神色一整將青花瓷盞往小几上一放道:“你知道梅香是怎麼死的嗎?”
拂曉正待回答瞥見趙貴妃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一動轉了話鋒道:“我一直以爲是寧妃給梅香下了慢性毒藥嫁禍母妃,而今貴妃這麼一問,彷彿是我想錯了?”
“呵呵,想錯的又何止你一個,多了去了,就算寧妃指天發誓說她沒有下過毒,也不會有人信。”雪後的宮院中積了厚厚的雪,幾個小太監正用力將積雪掃向兩邊,清路以供人行走。
殿中燃了最上等的銀炭,無一絲煙氣卻令得殿內溫暖如春,完全隔絕了外面的冰天雪地,一門之隔卻如同處身兩個世界。
趙貴妃打量着尖尖十指上的梅花圖案漫然道:“有一天夜裡,梅香突然帶着滿身傷痕來找本宮,說她快被寧妃打死了,求本宮救救她,於是本宮問她是怎麼一回事。她知道本宮與碽妃素來交好,兼之別無出路,所以將當年的事說了出來,原本這事她們做的天衣無縫,瞞上一輩子也可以,偏是六順喝酒誤事,讓寧妃知道了當年的事,她除掉了六順,逼梅香說出田敬與皇子的去處,以便斬草除根。梅香受不住毒打趁看守疏忽之際逃了出來求本宮救她,她清楚在整個後宮中能夠壓制寧妃的就只有本宮一人。可是她不清楚,本宮不止要壓制寧妃,還要徹底除了她。令她永無翻身之日。”
她呷一口茶潤潤嗓子繼續道:“這個良機是天賜給本宮的,本宮若是就此放棄,天也要責怪本宮。所以……本宮告訴她,普天之下能救她的只有碽妃,讓她去將事情真相告之碽妃,讓她請皇上作主,本宮會在一旁協助,在走之前,本宮賞了她一杯茶。”
拂曉默然不語,她自然猜到這杯茶裡的名堂,但是當時的梅香卻不知道,滿懷感恩之心地喝下了那杯斷腸茶。
“之後的事果然如本宮預料的那般,梅香死後皇上後龍顏大怒,再加上有被本宮買通的春桃指證,碽妃罪責難逃,但這並不是本宮的目的,所以本宮勸皇上息怒,將碽妃禁足待查。”
“而我就是你引出寧妃的那條線?”拂曉自嘲地說道。
趙貴妃點頭道:“不錯,十七歲的朱拂曉比十七歲時的趙怡寧更利害,以你的頭腦一定能夠查出當年之事。”
拂曉深深看了她一眼,忽地道:“十七歲的朱拂曉在四十八歲的趙怡寧面前被耍的團團轉,姜畢竟還是老的辣。”
趙貴妃掩脣一笑,廣袖輕揚,掩不住那絲得意之色,“已經很不錯了,本宮知道不論碽妃如何阻撓,你都會查下去,因爲你絕不會眼睜睜看着碽妃身陷囹圄,你果然沒讓本宮失望。”
“小祥子也是你安排的?”拂曉目不轉睛地盯着笑得春風得意的趙貴妃。
“不錯,你應該感謝本宮,若無本宮暗中指點,你豈能這麼快查得真相。”趙貴妃嫣然一笑眯起眼眸道:“本宮本來不想殺他的,可是他貪心不足,居然三番兩次向本宮討賞,這種貪心不足的人本宮最是討厭了,所以本宮了結了他。”
指甲劃過光滑的瓷盞,拂曉回以同樣的笑意,“是啊,貴妃福澤深厚,想必不用擔心冤魂索命了哦!”
趙貴妃神色一滯,露在衣袖外的十指顫了一下,強自鎮靜道:“什麼冤魂索命,本宮可不信這套裝神弄鬼的把戲!”停一停她又道:“如何?聽完之後是何感覺?你向來最愛你母妃,可最後卻是你逼她走上絕路,你害死了……”
“不!害死母妃的是你!這一點我從未懷疑!”拂曉倏然起身打斷了趙貴妃的話,“剛纔的話不過讓我更確信了這一點而已。”
說罷她朝趙貴妃欠身施禮,姿態端莊合度,與聲音一樣全無一絲破綻,“多謝貴妃釋疑,叨擾許久,拂曉告退。”
在快要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着略帶疑惑的趙貴妃,“在貴妃看來,您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貴妃的位置嗎?”不待趙貴妃回答她徑直搖頭道:“不,不是,有一樣東西對貴妃來說比貴妃之位更加重要,如果沒有了他,貴妃會如何?”
聲音輕雅如水,卻令趙貴妃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她當然知道朱拂曉所說的“他”是指誰,雖不認爲朱拂曉有能力傷害他,依然難忍那股駭意。
五年後,建文元年,魯王朱檀在屬地南昌遇刺身亡,已爲莊儀貴太妃的趙貴妃聽聞噩耗一病不起,被病痛折磨數月後於深宮中死去,無子守孝!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她只用了五年零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