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匆匆而過,在翌日清晨在一番裝扮後。拂曉頭一回踏出了來儀閣大門,錦衣華服,珠玉步搖,無一不昭示着她的身份,所過之處下人紛紛跪下請安,待其走遠後又都無一例外地以好奇的目光打量她的背影,均是奇怪王妃今日怎麼突然想到出門。
當拂曉的影子被朝陽投映入花廳時,正在用早飯陳相允和朱如水、柳青青皆是一愣,誰都沒料到她會突然出現,還是朱如水反應最快,放下細膩如白玉的瓷勺起身笑吟吟道:“王妃怎麼突然來了,倒把咱們嚇了一跳。”
“怎麼?本宮不能來嗎?”說着提裙以優美致極的步態入內走至陳相允身邊彎一彎身軟聲道:“妾身見過殿下,多日來妾身身子不濟一直未能陪同王子,實在於心有愧,而今妾身身子已經在好,不必再單獨在來儀閣用食,可以每天來花廳陪殿下和幾位妹妹用食,如此也熱鬧些不是嗎?”
她剛一直起身,柳青青已經忙不迭彎下身去見禮,惶恐之餘連忙叫人端了椅子和碗筷過來,賠笑道:“青青不知王妃要來。沒有準備這些,望王妃恕罪。”與含笑相望卻一直沒有見禮的朱如水比起來,青青謙卑了許多。
拂曉移步坐下客氣地道:“不知者不怪,本宮何曾是不講理的人。”輕笑間她轉頭向未發一語的陳相允道:“王子你說是嗎?”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她屈居來儀閣十數日,今日一朝跨出必然有備而來,且看她打的是什麼算盤。這樣想着,他亦笑道:“當然,王妃乃大明公主自幼熟讀經書,自然知書達理。”
莞爾一笑後拂曉執起了筷箸,因有朱如水在席上,所以有不少明朝點心小菜,席間四人皆無言,只安靜地吃着,偶爾擡頭看一看,一頓飯下來略顯沉悶。
青青最是忐忑不安,許是因爲在明朝拂曉給她的印象太深,她對拂曉一直有幾分懼怕心理,坐在她旁邊如針氈一般,萬分不自在。
吃完最後一口粥,拿茶漱過口後對已經起身的陳相允道:“殿下要出去嗎?若不急的話妾身有些話想和殿下說。”
“好,那小王就洗耳恭聽。”他重新坐回椅中,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說出此來的真正目的,青青與如水都已經用完了早飯,但皆沒有出去的意思,均想聽聽朱拂曉到底想說什麼。
拂曉在椅中微微欠身,神色嚴肅地道:“妾身昨日在府中偶然聽到下人間談論妾身與如水的事。”
聽得與已有關,朱如水眼皮一跳。目光在一瞬間劃過凌厲之色,但也僅止於此了,並沒有說什麼,只靜靜望着拂曉。
拂曉嘆然道:“他們說因爲妾身與如水嫁入王府使得王府開支大增,柳妃爲使府中開支均衡不得不想法節源,縮減下人的工錢。雖說這是不得已的辦法,但下人賺錢本就不容易,再行縮減他們度日豈非更加艱難,妾身如何忍心他們因爲妾身而被剝奪本就不多的月錢。”
聽到這裡青青連忙坐解釋:“啓稟王子和王妃,因府中銀子吃緊,青青確實想過個辦法,但正如王妃所說,下人度日本就不易,再行削減恐會影響他們生計,所以妾身一直猶豫未決。”
朱如水拭一拭脣漫然道:“其實王府每月發給他們的工錢不少了,三錢銀子比外頭高上不少,尋常人一月用度也有兩錢左右而已,並非真不可削減。”
拂曉幽幽地嘆了口氣,迎上朱如水的目光道:“妹妹久久生活在宮中,享盡人間榮華,從不曾踏出宮門一步。自然不知人間疾苦以及尋常百姓的艱難。他們一人拿的工錢往往要一家人共用,老老小小哪個都不能拉了,人活一世哪能沒個三災九難的,萬一要遇到個生病或天災,不能耕種紡織,那就全得指靠着這三錢銀子度日了,再減許是連命都要減沒了。”
朱如水對她的話嗤之以鼻,“姐姐說的這麼嚴重,也不知是真是假。若真這樣的話,那每月只有一兩錢的人是怎麼活過來的?”
拂曉搖搖頭,似乎對她很失望,迎向陳相允審視的目光殷殷道:“妾身雖不持家,卻也知道持家的辛苦,柳妃已經做的很好了,不好的是妾身,不僅沒有盡到王妃的職責,反而還要令柳妃爲妾身的用度頭痛,所以……”她長吸一口氣起身跪地一字一句道:“妾身願意削減一半的用度,以解府中用銀之急。”
陳相允雙眉一挑尚未答話,青青也跪下同道:“王妃以已度人,實乃菩薩心腸,青青無能,唯有與王妃同樣削減一半用度,望殿下恩准。”
清晨的陽光輕柔照在尚未完全散開的霧上,像金色的細沙,瀰漫在初夏中。
陳相允眉頭微皺,動作輕緩地扶起她輕斥道:“好端端地怎麼又跪下了,都告訴你多少回了身子不好不要動不動就跪,何況府中銀子吃緊也不是你的錯。別總將事往自己身上攬。”他對她,連訓斥都是溫柔得能沁出水來。
“殿下是因爲信任青青兼之爲王妃分憂所以纔將打理王府的權力交給青青,可是青青無能,辜負了殿下的信任,還令王妃勞心費神,實在其錯不淺。”青青自責之餘見朱拂曉還跪在地上,急欲掙脫陳相允再行跪下,陳相允明白她心思,無奈之下只得轉頭道:“王妃也起來吧。”
朱如水是何等機靈人,豈肯讓她們專美於前,連忙起身提出與拂曉及青青一樣的要求。
陳相允想了想道:“雖說王妃和朱妃確實令得府中開支增了不少,但應該能平得過去,現在之所以吃緊,是因爲有幾處莊子的銀子還沒收上來,等年後銀子都到了就寬裕了。在此之前……”暗中握一握青青略微發涼的手溫言道:“就按你們說的,各自削減一半,待年後再行補足。”
目光一掃,落在頷首應是的拂曉身上,上前一步似笑非笑地道:“在大明時,小王見王妃總是咄咄逼人,不留餘地,雖說無甚壞意,但愛憎過於分明總令小王有所擔心;而今看來似乎是多餘了。王妃養病之餘還能設身處地的替下人着想,實在令小王刮目相看。”
眸如秋水,在他臉上緩緩刮過,笑意亦隨之揚起,“人總是會變的,何況妾身已經成了殿下的王妃,再不能像以前這麼任性妄爲了。”
“那很好。”他睨一眼天色道:“不早了,小王該去給父王請安了,之後還要去兵部,最近西邊可不太平啊。”他口中的西邊是指月氏國,此國一直對安南虎視眈眈。但因有能征善戰的將領鎮守邊疆,兼之安南與大明接壤,進攻安南可能引來大明出兵,所以才遲遲未動,但安南從不敢放鬆警惕。
安南照搬了大明的機構,所以同樣有六部九卿,即吏部、兵部、工部、禮部、戶部、刑部、通政使、大理寺、都察院。
現今國王僅有三子,各人在朝中皆有自己的勢力,譬如陳相允就控制着兵部和刑部,大王子和二王子則分別控制着吏部、戶部等。
聽得陳相允要進宮,青青趕緊叫一直等在外面的人進來,親自侍候陳相允至後面更換上朝的衣物,這一切對她來說駕輕就熟。
趁着他們都不在的功夫,朱如水走至拂曉身邊,搖着六棱團扇嬌笑道:“姐姐,你今日可是把妹妹嚇了一大跳呢,我與你處了十七年,竟不知原來你是這樣的菩薩心腸。”
拂曉回以她更爲嬌媚的笑:“是嗎?那妹妹以後還有的受驚嚇了,因爲你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
“是嗎?”朱如水滿不在乎地道:“我只要知道殿下是不會喜歡姐姐的就夠了,姐姐是什麼樣的人,妹妹清楚,殿下同樣清楚,所以你是騙不過殿下的,菩薩心腸?咯咯咯,說出來真是要笑掉人大牙!”
“那妹妹可要千萬小心,這麼整潔雪白的一口貝齒要是笑掉了可就不好看了。”她笑,彷彿根本不在意她的諷刺。
說話間,陳相允已經換好衣服出來了,一身暗棗紅朝服配發間的平金祥雲冠及頸上石青色的珠子,愈發顯得他英俊不凡,五官雖有陰柔之氣卻絕無女人之態,想來就是潘安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轎子都已經備下了,殿下快走吧,別誤了進宮的時辰。”青青話音未落臉上已被陳相允親暱地捏了一下,雖說在他們之間這是再平常不過的舉動,但這樣大刺刺展示於他人面前,青青頓時滿面紅雲。嬌羞之餘又有幾分擔心,小心地覷一眼拂曉,唯恐她有所不快,所幸其面色如常,並無異樣。
陳相允是故意的,故意做給拂曉看,故意要給這位名義上的王妃難堪,見其沒什麼反應眼中閃過一絲不快,旋即又消失無蹤。
“這幾日殿下憐惜妾身初來安南,水土不服,所以讓妾身在來儀閣內靜養,而今妾身已經沒什麼大礙了,若殿下不反對的話,妾身想與兩位妹妹一樣時常陪殿下來此用飯,不知可以嗎?”
“是嗎?”他走至她身邊深深一笑,低聲道:“小王能理解爲這是王妃想小王了嗎?”
“妾身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子怎麼理解。”她笑,嫣美如蔓陀羅之花。
看着那張絕美的容顏,在微微失神升起一種深深的厭惡感,無恥的女人,那天受的教訓還不夠嗎,居然這麼快就忘了。原以爲她只是心腸歹毒,沒想到還是個yin婦,只是半個月的冷落就受不了了嗎?真是個令人噁心的女人。
明明是這樣的不屑,腦海中卻不由自主浮現她不着寸縷的胴體,連眼神都跟着迷離起來,她的身體比她的臉還要美……
“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青青的聲音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令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瞥過頭大步離去,再不看拂曉一眼。
之後,三人先後從花廳出來,拂曉自是回她的來儀閣,如水卻在中途折回,去了青青的攬月樓。
見到朱如水來,青青既高興又吃驚,她們兩人同爲側妃,相安無事之餘來往並不多,而今她主動來訪青青豈有不吃驚之理。
如水輕抿滾燙的茶水哂笑道:“突然來此叨擾,柳妃不會怪我吧?”
“朱妃能來我這攬月樓,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會相怪呢。”青青忙不迭地解釋,親手拿叉子叉了一片西瓜遞到朱如水手邊。
“不怪就好,否則我以後都不敢來了。”她邊說邊咬了一口鮮紅的瓜瓤,“嗯,不錯,鮮甜多汁,倒是比我在大明時吃的更爽口些。”
青青聞言一笑道:“這是剛送到府裡來的還沒來得及分拔給各府各院,朱妃要是喜歡,待會兒我叫人多送幾個到玲瓏居,其實這瓜拿井水浸泡過後更好吃,既解暑又解渴。”
“那就多謝柳妃了。”話音剛落,她自己就拿着手絹捂嘴輕輕笑了起來,待笑夠後方對面有疑慮的青青道:“我啊在笑我們倆呢,一口一個柳妃,一口一個朱妃,明明是一個府裡住着又同是侍候殿下的,卻弄得這麼彆扭。”
被她這麼一說青青也覺得在理,一問之下如水比她小了幾天,逐以姐妹相稱。
閒語幾句後,朱如水將話題帶到了朱拂曉身上,而這纔是她此來的目的,“她今日來哪是來吃飯的,分明是來指責姐姐你的,我雖和她姐妹,卻也看不過眼,姐姐你平時爲王府大小事宜勞心勞力,她身爲王妃不體諒也就罷了,居然還藉機挑刺,實在是令人生氣。”
青青神色一黯默然道:“那事,確實是我思慮不周,怪不得王妃,她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朱如水險些笑出聲來,“我與她做了十七年的姐妹,沒人比我更瞭解她,她根本不是真心替下人着想,那些人在她眼中不過是螻蟻,根本不在意,她會這樣做只是爲了針對你。”
青青屏息片刻,隨即化做一聲悵然的嘆息,“妹妹說的我何嘗不知,但是少一事總比多一事來得好。何況……換我是她,也未必能做的有多好,畢竟她纔是府里名正言順的女主子,我……有愧於她。”
“姐姐,她不會這樣想。”目光淡淡從青青面龐上滑過,帶着幾分痛惜之意,“我清楚她的性格,‘寧可我負天下人,不許天下人負我’,在明宮時她在父皇面前扮乖巧扮懂事,實際上什麼都要與我爭與我搶,所有於她不利的統統不放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可不信她會在一夕之間變成善男信女。說一句不該的話,姐姐在王府中受盡王子寵愛,她――肯定恨死姐姐了。”
青青無言地垂下頭,良久方道:“是,我知道,儘管我並不願與她相恨。”
如水微一躊躇,咬牙道:“其實這些話我本不該說,但姐姐心地善良,我實不忍姐姐遭她毒手,所以纔來此提醒姐姐,一定要小心她;今日她在殿下面前的狐媚樣你也都看到了,不可不防啊。”
“我知道。”青青大爲感動地拉過她的手道:“其實自妹妹入府以來,我一直想與你說說話,但妹妹是大明公主,而我……”每每說起身世總難免自傷,朱如水見狀安慰道:“不論以前是什麼,那都是以前,而今你我同是殿下的妃子,平起平坐,並無區別。其實真要說起來,也是妹妹羨慕姐姐,與殿下如此恩愛,實是羨煞旁人呢,我這做妹妹的都想來分一杯羹。”
青青被她引得一笑,“妹妹這樣說那我這做姐姐豈不是要更羞愧了?”停一停又道:“妹妹貌美如花又這般善解人意,殿下一定越來越喜歡妹妹的。”
“只要殿下對如水能有對姐姐十分之一的寵愛,妹妹就已經很滿足了。”說到這兒她感慨道:“與朱拂曉相比,我覺得姐姐更像我的親姐姐。”
“呵,那有何難,從今日起,我們就是親姐妹。”她反握住朱如水的手一字一句極爲認真地說道,沒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朱如水大爲感動地點頭,“是,一切全依姐姐吩咐。”
聲猶在耳,青青突然在她的髮髻上按了一下,順手一摸,發現那裡多了一枝簪子,於這暑氣爲漸現的初夏中觸手冰涼。
“這是我給妹妹的見面禮,知道妹妹是出身顯赫的大明公主,奇珍異寶見了不知多少,我這做姐姐的沒什麼東西能拿的出手,只有這隻寒玉簪還算有些稀奇,望妹妹不要嫌棄。”
“姐姐如此厚禮妹妹如何敢收,寒玉簪是殿下送給姐姐的,即使除去寒玉簪本身的價值,承載在上面的情意也是何等珍貴,君子不奪人所愛,妹妹雖不是君子卻也絕不敢奪姐姐至愛。”一個執意要還一個執意要送,推來辭去爭執不下,最後還是如水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姐姐要送妹妹東西,理當是送妹妹想要的東西對嗎?”見青青點頭,她探手於青青發簪間拔下一枝九曲連環玫瑰金簪黠笑道:“寒玉簪雖名貴,妹妹卻更中意這枝簪子,不知姐姐是否肯割愛?”
青青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訝然之餘不免又有幾分感動,“妹妹這樣善解人意,姐姐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就不要說了,姐妹之間再行客套就顯得生疏了。”朱如水笑言幾句後起身告辭,扶着侍女的手一路從攬月樓出來直至踏入玲瓏居方纔放下維持於表面的笑容,抿着下人端上來的君山銀針茶平一平氣息。
追雲在旁輕輕道:“公主,那枝寒玉簪可真是好東西,奴婢只是在旁邊站着就感覺到一陣涼爽。”
自杯中升起的熱氣覆於臉龐上,秀美容顏彷彿蒙了一層煙,連眼神都迷離若魅,修長指甲輕輕劃過杯盞,“當然是好,可是我卻不能要,姑且不論柳妃是真心或是假意,殿下知道了必然不喜,我初來安南根基不穩,一切都得小心謹慎,否則吃虧的可是自己。”說着她拔下九曲連環玫瑰金簪擲在桌上冷冷道:“明明是一介賤民卻不知用什麼手段把殿下哄得團團轉,成爲王府側妃不算還掌了實權,真是好大的本事。”她從來就看不起出身貧賤的青青,今日這般伏低姿態也不知是費了多少力才做出來的。
追雲將簪子收回妝奩中迷茫道:“公主既是不喜又何必委屈自己與她姐妹相稱呢?”
“我又何嘗願意,只是……情勢如此,不得已而爲之罷了,殿下對她有多麼重視你也看到了,我可不願步上朱拂曉的後塵,結盟只是爲了眼前,將來會如何誰又知道呢……”一抹輕笑若有似無地掛在脣邊,像天邊清冷的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