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冬至前一日,細算日子,隸銘去了有將近一個月了。敏之數一數書案上頭那一沓信箋,整二十八張。昨日又翻一遍那詩集,看到那句“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莫名就有些煩躁,彩頭不好,什麼更隔一萬重的,說的好像明知道再也見不到了似的。一氣之下都要撕書,卻想到萬一再見不着了,這不就算是隸銘給她的遺物?就這麼扔了真是捨不得......
墨玉心疼小姐,幾次差點告訴她真相,被雲萊攔住了,理由倒是很堂皇:若是銘少爺回不來了,小姐還能再嫁,也不會有負疚,不知道反而更好。墨玉嘴笨,心思卻通透,想想也確實如此,便依了雲萊。只是聽她說話的口氣,怎的有些愁苦?
這一日晚間,墨玉想着接下去就要更冷了,趁着今夜泡個澡,或許小姐心情能好一些,便與雲萊二人準備熱水,伺候了敏之沐浴。
泡了有一刻鐘,敏之覺得胸口突突地跳,頭暈,便由二人扶着起身了。
洗過的頭髮用長棉布裹了包在頭頂,露出白皙的脖頸,幾絲未包進去的髮絲順着脖子蜿蜒探進水紅色褻衣裡;因有些頭暈,便斜斜靠在牀幃上,眼睛半閉着;泡了許久,面色格外的白裡透紅,瞧去竟生生多出許多風情來。
“墨玉,你瞧咱們小姐像不像那個楊貴妃?貴妃醉酒的戲都是這麼演的,我瞧着還不如咱們小姐好看。”
“像!像!”
二人在她耳邊聒噪,敏之只覺得心跳得特別用力,說話都有些喘氣:“別鬧了,我一個人待會兒。”
依言輕輕離去,洗澡水一會兒再來撤下去,屋子裡點了火盆,一時半會兒的應當不會着涼。
敏之闔目休息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對面有人輕笑,只當是墨玉雲萊使壞不曾離開,便閉了眼睛說:“叫你們走又不走,這回又是在笑什麼?”
半天沒有人答話,睜開眼睛,卻見內室門口站了個人。
一身月白衣衫微有風塵色,面上可見些滄桑憔悴,一雙瑞鳳眼中光華流轉、隱隱含了笑意。敏之呆在牀邊,眼
睜睜看着他一步步靠近自己。
二人事後想起,說的第一句話彷彿都不合時宜。
敏之說的是:“你怎會在我房裡?”
隸銘說的是:“穿這麼點你不冷?”
聽見隸銘的話,敏之方纔發覺自己穿的還是褻衣褻褲,只在外頭罩着一件月白長衣,那水紅褻衣上頭繡的姚黃估摸着透過那月白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慌忙向着隸銘擺手:“你你你,你別過來,我先換個衣......”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頭被按進一個微涼的懷抱。
身體的溫熱透過層層綾綃傳出來,按着她的手卻冰涼得很。敏之想起外頭這個時辰,又是這個時節,看他的樣子應當是下了馬直接往她這裡來的,心中不由一暖,輕輕掙出他的懷抱,將自己的小手覆上他的。
擡頭看着他,笑問道:“還冷嗎?”
隸銘出神望着她的臉,這張臉,十四歲時初見,如今已十七了,靜悄悄、無聲無息地,就長成了這樣一個顛倒衆生的要命樣子,那時候氣鼓鼓的小娃娃樣子還在眼前,轉眼卻已經到了能跟自己成親的年紀。
輕輕拉她起來,將她的手環住自己的腰,仍舊將她的頭按進自己懷裡。
“不冷。”
二人就這麼站了許久,直到敏之打出一個噴嚏。
“就知道你會着涼。”隸銘終於想起來要鬆開她,轉身去火盆那裡,拿火鉗子撥拉了幾下,見火不大了,便要起身去叫人。
“別!等一下!”
隸銘給敏之那一聲嚇了一跳,太響了,回頭便已明白,這麼一身衣裳,確實不好叫人看見。回身將她半摟半抱地推進牀裡,拿杯子裹好了,這才起身去叫人。
“加一些炭火,小姐有些着涼了。”語氣裡隱約有不滿意,好像人是她們照顧壞的一樣,也不想想自己裹着一身冷氣進來,人家還剛沐浴完,不着涼纔怪。
敏之在裡頭臉頰燙的跟燒紅的烙鐵似的,更深露重藏了一個男子在屋裡,雖是義兄,現如今實在是不能再把他當義兄看待
,他還那麼堂而皇之使喚自己的丫頭......
可是怎麼瞧着墨玉雲萊一點不在意似的就這麼由着他使喚?
看不出來他其實是個男的嗎?
......
敏之身子是嬌弱了些,這陣子各種打擊也確實是顯得呆了點,可是她並不笨。
將前後串起來想一想,二人相互有意,恐怕隸銘是託着乾孃將自己從家裡接出來,好伺機帶着自己私奔,兩個丫頭只怕也是知道的,這纔會有那些露出來的話,雲萊的和乾孃的。這麼想着有些心酸,畢竟爲世人所不容。
“銘哥哥,你先回去吧,明日再見。”
隸銘也擔心她的身子,自己在這裡恐怕她也休息不好,且還有些後續要處理,便隔着被子握一握她的手:“好,我明日來接你,好好休息。”
“嗯。”
隸銘走後,敏之支着下巴在妝臺前坐了許久。
私奔總要帶些細軟在身邊,可是自己的首飾物件都在上海家裡,現有的不過是隨身常戴着的幾樣:一副蝦鬚鐲,一副珊瑚圈,一副翠玉耳塞,一支掐絲點翠小米珠蝶戀花釵。
敏之將它們在鏡前擺了一排,無奈苦笑:平常嫌棄金鐲子重,慣常戴的都是蝦鬚鐲,一個一兩,一對就是二兩,師父手藝是好的,可惜手藝賣不了錢啊;珊瑚圈雕工是好的,只是同樣並不值得了多少;翠玉耳塞,確實是上好的翠,只是太小了點;蝶戀花釵就不要說了,女孩子家的玩意兒......這麼看下來,倒是那帝王綠的翠玉耳塞最值錢些。算了,都戴着好了,多一點是一點。
古往今來衆多奇女子,譬如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再到後來賣畫捐資北伐軍的小鳳仙,都是認準了一個男子,自己的便都是他的了,不論那男子最終是如何待自己的,自己總歸是一腔熱血都掏盡了給他。或許有人說,這些不過是個中翹楚,多的是那嫌貧愛富另覓高枝的。確實是有這樣的人,可男子之中也不乏始亂終棄的,只能說兩情繾綣時,你儂我儂總多過計較算計,就比如敏之現如今這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