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萊是個活潑的,已經將這幾日四處聽來的消息一一告訴給了敏之聽,也讓她在心裡對這位未曾謀面的新太太有了個大概的瞭解。
說是滬上某書寓的校書,八歲時給買進了書寓,十二年來已經成了這滬上不大不小的一張紅牌。
敏之尚在天津時,也聽過八大胡同的故事,那是從前的乳母偷偷告訴她的。說是堂子裡頭的女人最妖媚,眼角眉梢上隨意那麼一動,男子的五臟六腑就全給勾了去,若說像什麼,便是那千年的狐狸精也不爲過。再加上臨南下前,身邊被遣散的那些老僕們明裡暗裡的示意:這江南的女子最爲嬌柔,大小姐可得防着老爺給添一個新姨娘啊......
狠狠地甩甩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從腦子裡扔出去,正聽到管家一聲叫喚“老爺到——”。他們兄妹幾人急忙起身,垂手站在兩旁等待父親進來。
人未至,但後頭穿堂裡面已經隱約傳來了新姨娘的聲音。
“老爺,幾位少爺少奶奶小姐不難相與吧?怡蓮從未見過這樣的大家庭,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好的,您多擔待呀。”聲音軟糯,帶着一絲吳語口音。
“放心,都是好脾氣的。”說話間低笑一聲,聲音是父親的聲音,敏之聽着卻好像從沒有聽過。
“都坐下吧。”父親的聲音如常,甚至可以說是溫和,敏之卻感覺到南方冬天獨有的陰冷,如蠅蛆附骨的惡寒:方纔對着她的那些溫存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父親與幾位兄長閒聊了些滬上時局,似乎對身邊多出來的那位新夫人並沒什麼特別想說的。
敏之低着頭,一如從前向父親請安時候的神態,看起來恭敬謙和,實則捏着的兩個拳頭裡,指甲都要嵌進肉裡了去。可是無論她怎麼厭惡,那一股濃重的混了百合香味的脂粉香氣還是毫不留情的鑽進她的鼻子裡,滑進她的肚腸裡,餘一股還嫋嫋地飄進了她的腦袋裡,令她頭痛欲裂,腹中翻滾噁心,幾欲衝口而出。
好不容易忍到父兄們將滬上各處新聞都兜了一遍,父親才裝作忽
然間不經意地想起身邊的這位新夫人。
“從今往後,這位就是你們的姨娘,便喚她作‘蓮姨’吧。雖是庶母,禮不可廢,別叫底下人瞧着笑話。”後一句雖是說給幾個子女聽,恐怕也是在警告下頭得臉的家僕不可欺主。
“是。”兄妹妯娌幾人起身離席,恭敬答道。
金嶽溪指了西北角的一處三層小樓給蓮姨,作爲她以後起居的地方,蓮姨忙着讓新買來的丫鬟僕婦搬傢什進去,是以初初幾天,敏之並幾位嫂嫂與這位新姨娘,倒是都未曾打過照面。
這一天,敏之正跟幾位嫂嫂在湖中心亭子里納涼,想起陸府那個“荷風四面亭”,臉上的笑意還沒有完全褪去。
“幾位少奶奶小姐,原來在這裡,倒是叫我好找。”蓮姨二話不說,徑直走了進來。
這涼亭建於湖中心,僅一條路通往岸上,就是蓮姨來的那一條,要從她身側出去,她們幾個還真是做不出來,甩臉子甩得太明顯了。
世蘭一向敦厚,起身讓了座,道:“姨娘來了,請坐。”
“不用客氣,我就說幾句話。”
文茵瞥一眼世蘭,心中不屑:原以爲來了新夫人,搞不好這金府的財政大權就易主了,倒是沒想到公公並沒有這吩咐,她錢世蘭運氣忒好。又一想,只怕公公是見人新來不好直接下了大奶奶面子吧,往後可就說不定了。這麼想着,就不免對蓮姨換上了笑臉。
敏之與攸寧對視一眼,也站起來款款笑道:“姨娘找我們,所爲何事呢?”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想着前幾日爲着搬傢什進屋子,都沒有好好跟大家坐下聊聊天,現在空下了,以後畢竟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身邊的丫鬟們又說你們在這裡,就來打一個招呼。”
世蘭笑着搖搖頭:“姨娘言重了,要真是行禮打招呼,也該是我們幾個做小輩的去姨娘屋裡,沒有您特地來找我們的道理。”
“大嫂說的沒錯,姨娘還是請快些屋裡休息吧,這大中午的,別給曬暈了。”文茵自信自己嘴巴一向
厲害,卻沒想到在這個二十歲堂子出身的所謂姨娘身上栽了跟斗。那口口聲聲一句句話說的,分明是責怪自己幾人不曾先上門去請安,要勞煩這位姨娘屈尊來見駕。
“啪嗒”。
正在幾人脣槍舌劍你來我往的時候,忽然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幾人都往那源頭望去。
不想這聲音的罪魁禍首卻懶懶地伸一個懶腰,纔不慌不忙地撿起掉到地上的那一部書,乖乖,那麼厚一本,敏之瞧着攸寧撿起來都費勁,可別把這涼亭砸穿了。
“抱歉各位,曬得有些暈一時沒拿住,嚇着你們了吧?”攸寧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那磚頭一樣的典籍交給身邊的丫鬟,攏一攏靠得有些散了的髮髻,又說:“我有些頭暈,就先回去了,各位慢聊。”說着扶了丫鬟去了。
敏之正思索着攸寧臨走前丟給自己的一個眼神該如何拿來實行,卻聽見大嫂二嫂那邊已經先自己一步行動開了.
“姨娘,帳房那裡還有些帳未做完,我得去看看,告辭了。”
“姨娘,我得回去午睡了,這兒風太大,恐怕睡不安穩。”
敏之眼睜睜看着二位嫂嫂頭也不回地走了,自己還在這裡呢!你們是忘了不成?此刻心中只恨自己反應太慢,當時跟着三嫂走了也不用現在這麼進退躊躇了。
索性在石凳子上坐下來,給自己斟一杯茶,又拿了一隻空杯子替蓮姨斟上。
“姨娘,請。”
“你倒是奇怪得很,就不怕她們笑話你?”素來知道自己身份,也沒什麼好遮掩的,方纔走了的那幾位也是正常反應,哪位深閨大小姐見了一個堂子出身的娼妓還能悠然自得喝茶的?眼前這個纔是另類、不正常。
“姨娘錯了。”敏之抿一口茶水,緩緩道,“既然進了金府大門,就是我金家人,出去說起來,人家只會當你是父親的姨太太,而不是書寓裡頭的校書先生,姨娘這麼說,倒是輕賤自己了。”
“是嗎?”蓮姨深深瞧她一眼,依言坐下喝茶,兩人之間倒似十分有默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