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敏之放下茶碗,向着宗昌微微一笑,“聽說霜紅妹妹不願見理事,是真的?”
宗昌尷尬笑笑:“大先生倒是耳報神靈通得很。”
說完這句,便不再說了。
敏之看他坐在那裡,彷彿隨時就要唉聲嘆氣一下,卻不是往外,乃是向內,所以給人一個一碰就要炸的球的印象。
“大約是妹妹這幾日有些忙碌,過了這一陣就好了。”
“大先生也不用安慰我,”宗昌也就在說起霜紅的時候眼神能亮一些,“雖說不才愚鈍,可真到這份上還不明白倒是也不至於的......”
說完這話,二人相對無聲了許久,宗昌大約是不知怎麼說,敏之卻是沒想到這蠢笨呆子真看明白了,卻還做出這種種不捨樣子,難不成是真愛?
從來真愛就猶如星辰一樣可貴,敏之倒是不好意思再去揭人家傷疤了。
沒想到卻是宗昌灑脫些。
“大先生有什麼想問的,直說就是。”
眼前坐着的這位曾是令自己拜倒在她的文采下的大先生,宗昌說話還是很守禮的,且頗有些尊崇意味,只是可惜,沒什麼精神頭。
“張理事這麼直接,敏之也就不繞彎子了。”說着示意墨玉帶人退出去。
“不知道張先生還記不記得二試時候,我作的那首詩?”
雖然經了情傷,可畢竟是錯過了科舉的學子,說起文字上的事時好歹眼裡有了些神采。
“這個自然記得,大先生那一首詩大氣天成,在下看過一遍就不能忘記。”
只這一句話,敏之就瞭然了。
又問了些有的沒的,好歹算是安慰了一番,就着墨玉好生將人送出去。
宗昌走後,敏之坐在窗下發呆,其實今日找宗昌來聊天實在多餘,若是定要問個清楚,還不如去問那龐贊化,他那裡的料想必還多些。只是不知怎麼的,那天隸銘拂袖去後,好些天沒有露面,敏之竟然覺得不好跟那位大人再有什麼接觸。
正出着神呢,一聲拖長了的“喵嗚——”
把她拽回眼前。
團絨漸漸大了,性子野得很,整夜在外頭打架,有時候三五天不回來。
敏之一把撈起它:“你又跑去哪裡了?看你這脖子上的傷,不怕打得命都沒了?”
雖然性子野,在敏之懷裡卻溫順得很,只是低低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敏之喚了墨玉備水拿藥進來,親自替團絨收拾傷口。
團絨雖然親近敏之,對旁人卻一點沒有給面子的意思,連墨玉近前都要被它恐嚇,除了隸銘,竟然沒有第二個人能近它身。
“這貓兒也奇怪得很,怎麼就這麼聽小姐話呢!”墨玉在一邊看着,眼見着敏之眼裡的寵溺,怕她想起那些傷心的事,故意扯了話頭來說。
“我也是,身邊沒有了銘兒,就找些小貓小狗寄情......”敏之只顧自己低低地說,倒把墨玉唬了一跳。
“小姐!”墨玉眼神示意,樓上就是那位的地方,誰又不知道他偷偷看着什麼呢!
“你也別緊張,這幾日他都不在,放心說話吧不用擔心。”敏之想起自己那個被抱走了不曾再見的女兒,手邊只有一張攸寧輾轉寄來的八個月時的相片,卻也在自己入了妓籍時候被自己親手燒了,這麼大個天下,也不知道往後還有沒有再見的時候。
“三奶奶必定會照管好小小姐的,小姐放心......”墨玉這話說得也沒甚底氣,越說越輕。
“聽說那裡也不太平,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上海尚且好一點,雖說亂,好歹是自己天下,那邊麼,怎麼都要仰仗洋人鼻息,倒是比租界還不如了,也不知道他們怎樣......”
......
即將入冬的陽光從窗外溫柔鋪灑進來,透着一棱棱窗格子在地上畫出奇怪的紋樣,又見紋樣漸漸傾斜拉長,帶着主僕二人細碎低語交代給了夜色。人常說回憶過去就是老了,若是敏之聽見這話不知要怎麼嗤笑自己。不服輸地折騰了這麼些年,待報的仇恨半分沒報,卻把自己折騰進這麼個境地,也不知道往後還有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候。
就是帶着這樣低沉的情緒,敏之進了夢想。夢裡只覺得有癢癢的鼻息蹭在自己臉龐邊。
“團絨,別鬧。”
第二天用早飯時,墨玉遞上來一張帖子,是贊化來邀敏之出去遊船。墨玉替她挑了一套香妃色琵琶襟襖裙,昨日兩人說得有些着魔,墨玉自己醒來時都覺得渾渾噩噩的,好歹嬌俏些的顏色能叫人心情舒朗些。
所以贊化擡頭見着來人時,眼裡的驚喜怎麼說都是實打實的。
“多日不見了,贊化。”敏之笑盈盈地自己上了船,僕從們全都留在岸上,烏蓬小舟,只有一個划船的老船家在外頭,艙裡的動靜想必是聽不見的。
來之前,敏之也是打聽清楚了的,原來各屆花魁都有一個“賞”,雖說是賞,卻不見得真像聽起來那麼好聽,也不過就是選上一位樣貌才學家世尤其好的,促成二人,或是收房、或是相交,隨他二人的意,今年的麼,想必就是這位龐大人了。敏之坐下,帶着笑看他,心裡卻冷靜地計較着這筆買賣,到底是划算呢還是不划算。
“想必大先生已經聽說了,龐某在此地不會久留。且就在日前,龐某已經收到了改任的委任狀......”
“這是好事啊,敏之以茶代酒,先恭喜了。”
“大先生這......我還沒有說改任去哪兒呢。”
敏之心裡輕笑一聲,其實去哪裡還不都一樣,只是你必定要攜我同去,也算存了救我出牢籠的心,這樣的事,怎麼看都是好事。
當然,這話並不能說出來。
“敏之是覺得,無論哪裡,都比這國中之國要好上許多,這裡適合文人墨客,卻不適合大人這樣想有一番作爲的官人。”
贊化多少是存了報國之心的,聽見敏之這樣說,眼裡的光彩就愈發耀眼了些:“第一次聽見人提起你時就說是一位奇女子,果然想的都不同旁人,龐某今日就想問一句,不知大先生願不願意隨某......同去?”
敏之平靜地嚥下一口茶,微微笑道:“這是大事,容我想清楚了再答覆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