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臉嚴肅,心帶譏諷的湖廣佈政使司分守道付成付道臺走進善化的時候,這位素來以陸家鐵桿自詡的道臺官人滿心都是歡喜。
這次,陸禪公子親自將任務下達了過來。
一直苦於沒有晉升之資的付成屁顛屁顛地接了下來,在他看來,這次陸禪委實只是需要一個傳話的人,便能將這所謂新興豪族徹底壓垮。
什麼曾經的強大世族,在官府的力量面前,尤其還是得了陸家力量加持的湖廣佈政使司面前,能有甚麼反擊之力?
十萬件軍服,十萬件被鋪,十萬件鞋襪。
三十萬的訂單下來,總金額能上二十萬兩銀子。
但付成這次是官家的銀子也沒帶,輕身快步來了善化,就是要將這個噩夢般的消息告訴所有善化人。讓他們明白,蘇家就要完蛋啦。三十萬件軍服的訂單下來,那得多少人日夜不休才能做出來?
更何況,此次官家只給了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差不多也就剛巧蘇默從貴州返回長沙的時間。
“道臺,蘇家的人來了!”身邊的長隨喚了一聲,將付成從幻想之中拉回了現實。
遠處,果然來了一隊人馬。
於是付成立馬回了馬車內,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他這是要等着蘇家的人恭恭敬敬過來,將他請下馬車!
十九八七六……十息的時間很快過去了。
付成甚至心中都在想象着那隊人馬行進過來的樣子,是蘇水華親自來給自己叩首呢,還是蘇家夏達那個美嫩的小妮子。
咻……微風吹過,無人迴應。
連着馬車外的長隨都有些尷尬。
付成沉住氣,要我等這麼久,難道是個大人物?或者是蘇家那三個老頭子?說來,這幾個老頭子也是士林之中有些人脈的。嗯,不能輕辱。既然如此,那便坐直了,等着他們來吧。
嘿,一想到幾個老頭子親自來迎接,付成頓時感覺氣派十足,哼着小曲子,靜靜等着腳步聲。
一刻鐘的時間瞬息而過,依舊毫無迴應。
小車隊就這麼在城外停着,已經來了一幫子看客指指點點。
長隨的臉一下子有些紅了,如同煮熟的螃蟹,再也沒有橫行的威風。
付成惱了,一把扯開窗簾,恰好,那個車隊駛過付成的眼簾,讓他恰好看見了一個尾巴。
這車隊,上面盡是箱籠,什麼鍋碗瓢盆雜物麻袋,全都在上頭。一個個婦孺面帶期許地坐在馬車上,身後一個個工匠模樣的人走在路上,目標,就是城外蘇氏莊園!
這分明就是從尹家莊園裡頭逃出來,重新回蘇家的工人!
登時,付成的臉刷的一下就紫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付成低聲吼着。
這會,長隨掀開簾子,低着頭道:“官人,縣衙來人了!”
付成壓抑住怒氣,好歹也是個四品官兒。這養氣的功夫在官場上也學了點,平抑住怒氣,裝作若無其事的省城高官範兒。
付成掀開了簾子,神色陰沉地下了車,口中低聲說着:“賴無寒在哪裡,我倒要看看,上官來巡。他身爲下官,竟敢如此無禮……”
付成的話還沒說完便卡住了。
眼前一個黑臉男子,一身縣丞官服,貌似忠厚地嘿嘿笑着:“小人姓劉,善化縣丞。見過付道臺!”
這黑臉縣丞迎頭便拜,卻讓付成咬得牙都酸了:“善化……竟然就派了一個縣丞來迎接本官?賴無寒去了哪裡?”
黑臉縣丞也不以爲忤,任由付成唾沫橫飛,回道:“大令在蘇氏作坊靜候道臺,說是道臺的終點在那裡。空耗形式勞民傷財,甚是無用!”
付成質問落空,心氣一泄,乾巴巴地回了幾句。驅車去了蘇氏莊園!
到了這裡,賴無寒的確是在門口迎接着。
這一回付成劈頭蓋臉地也不要什麼形式了,道:“我是來宣佈朝廷採買之事的,什麼空的也都別擺出來了。蘇家人在哪裡,都給我喊過來,本官要宣佈朝廷大事!”
賴無寒低着頭領命,領着付成去了至誠樓。
到至誠樓的時候,所有蘇家人都已經齊備。蘇水華、蘇水繁、蘇水西、蘇水禾齊齊列坐,還有蘇鬆、夏達旁聽。
六人齊刷刷地看着付成和賴無寒,目光平淡而從容。
賴無寒倒是輕鬆地很,付成卻是莫名地打了一個寒戰。
定了定心神,賴無寒走上了上首,只是剛要坐下的時候,蘇水華卻清咳了一聲。
“這是家主的位置……”蘇水華靜靜地看着付成。
付成莫名地感覺有些汗毛倒豎,緊接着襲來的就是恥辱感:“難道本官還比不上一個小毛孩子嗎?”
蘇水繁輕笑了幾聲,緊接着,整個房間內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笑容莫名其妙,但付成分明看見了幾人眼裡那毫不掩飾的嘲諷。
付成的臉刷的一下就黑了,如鍋底一般。此刻,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在,他沒有發飆,三十年的宦海沉浮讓他冷靜了下來,這莫名其妙的笑聲裡頭肯定有讓他丟臉的東西。他看向賴無寒,神情鐵青。
賴無寒躲不過去,低聲道:“天子的嘉獎已經下來了,蘇公子大功傳揚天下。得亞中大夫銜,領屯堡兵駐銅仁,入京面聖!”
付成的臉頓時刷的一下又重新紅了起來,天子的嘉獎的確十分重要。這等於是讓蘇默一瞬間就揚名天下,同時還將之前所有的謠言和污水全部洗刷了乾淨。這個關鍵時候,他想說蘇默的壞話都不能!
至於第二個,亞中大夫的頭銜,也十分致命。誰都知道蘇默而今只是一個剛剛及冠的書院學子,既然是學子,那就是還沒參加科舉的士子。故而,任命蘇默的職位就十分麻煩。只能先給一個虛銜定一下品級,亞中大夫,那就是從三品的文官散階。等於後世的享受副部級待遇。就是這麼一個從三品的文官散階,剛好壓住付成。因爲付成雖說是布政使司分守道道臺,卻只有正四品。雖說是實職,但終究是低了蘇默一頭。
平常權位上面他可以壓住蘇默,但在禮儀上,他卻不能亂套!
付成木着臉,打定注意不再出醜。他所幸直接走到蘇默的位置上面,也不坐下,而是直接拿出了公文。
衆人便齊刷刷地起來,等待付成宣讀。付成可以無禮,他們卻不能。
“茲湖廣佈政使司命:西南戰事正酣,國朝將士用命。冬日乙深,貴地苦寒。特緊急採買蘇氏作坊之棉衣棉褲棉被棉鞋棉襪,共三十萬件,總計金額二十萬兩!”付成面容古板,抑揚頓挫的聲音發出,眼角還帶着戲謔。似乎想要看着所有蘇家人沮喪而絕望的神情。
將近半年來,蘇家在和尹氏、夏氏的碰撞之中。利潤劇減,甚至因爲尹氏和夏氏不顧體面地死磕下。已經步入了蝕本的境地,這個時候的蘇家,已經是在啃老本了。
蘇家的底子本來就不厚,略微厚的那點還在蘇浚手裡。唯一有些本錢的,也就在濟善堂裡存着的尹家家底,大約五十多萬兩的樣子。
但在蘇默竭力開拓的那會,五十萬兩雖說也是個鉅額數字。但這錢糧就和流水一樣地嘩啦啦出去了,能存住二十萬兩付成就覺得蘇家有幸。
這一次三十萬件軍事訂單,本錢就差不多要十五萬兩。只等官署將這二十萬兩扣下來,蘇家的資金鍊就要徹底崩斷。
最後五萬兩,濟得甚事?
付成仰着頭,俯視着蘇水華、蘇水繁、蘇水西以及蘇水禾。至於其他一老一女,被他直接無視了。
蘇水華的表情十分平靜,他從未打算在此退縮!
“能爲國家獻力,讓前線的將士在嚴寒之日保暖作戰。這是我蘇氏上下所有人的榮幸。訂單,我們蘇氏紡織,接下了!”蘇水華說的斬釘截鐵,倒是讓付成給嚇了一跳。
“當真?”付成重新問了下。
蘇水華輕蔑地看了一眼付成:“既然是領了軍事訂單,自然是……軍無戲言!我蘇家,願立軍令狀!”
“好!”付成一拍案,有些惱羞成怒又有些得意:“那我倒要看看,你蘇家有什麼本事,敢如此誇口!”
“跨不誇口,當然是做出來,而不是說出來的!”蘇水華說罷,一把拿走付成那疊契約文書就走了。
付成陰測測地看着蘇水華的背影,冷哼起來。
若是蘇家想要以次充好,他的眼睛也不是白瞎的!這次,是徹底把付成惹惱了,本以爲蘇家人若是識趣,他還能照顧照顧人家。
但這一次,他打定主意要徹底卡住,嚴查死守,決不讓蘇家有一絲僥倖!
寬闊的廠房,林立的水力大紡車,以及不遠處吱呀吱呀的機械運作聲。
整個廠房內百餘人齊刷刷地看向居首的一名男子,看面目,赫然是穿着統一工作服的蘇蘭若!
“開始!”蘇蘭若一聲令下,一聲咔嚓響起。
百餘工人齊刷刷動作起來。
水力大紡車上,一團團棉花在機械的狂舞之中進入了流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