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騫跨馬,直驅往北,捷報飛傳去京師。
貴陽。
天啓三年一月七日,貴陽之圍已經進行了三個多月了。
三個月多,便是平素的優渥之家糧食也十分堪憂。一般的中等之戶,更是徹底沒了存糧。
飢餓和暴~亂席捲了城內,食人的風潮讓整個城市變得壓抑起來。
生機無存的貴陽城是晦暗的,所有人都窩在家裡,或者尋求着糧食,或者苦苦挨着等死。
滿城盡皆死寂,暴~亂和罪惡在各個陰暗處滋生。
城頭上,高達乾瘦的身體站得筆直,這種數十年養成的習慣讓這位老先生絲毫沒有因爲現實的困境而改變。
他是這段城牆上的負責人,也等於是軍隊中的中上層官員,他有足夠的糧食。卻十分明白普通人因爲飢餓而生出的接往下的瘋狂。
城內的事情太過悲觀讓人感到壓抑,遍讀史書的高達十分明白歷史上因爲飢餓造成的悲劇。也聽說過安史之亂中睢陽之戰的慘烈,六千人抵抗十三萬叛軍的守城戰讓城內百姓陷入絕望。
就如同貴陽城內,鳥獸死絕,樹木無根。這些,全都被人吃掉了。
餓起來的人就如同一個個眼睛發綠的惡狼一樣,什麼都吃,就算是土也行。
逼急了,易子而食的情況都是普遍。
高達因爲長期堅守城牆上沒有遇到,但他明白,城內除非放開食人風潮,不然,根本解決不了糧食危機……
“吃人啊……”高達一想到這裡,猛然感到一陣心顫,那股子從心底深處戰慄讓高達愣了許久,就這麼發呆着,看向城外。
塔塔塔……
沙沙沙……
無數紛亂的聲音響了起來,驚醒了高達。
“彝兵攻城了啊!”
“噹噹噹……”
警鐘響起,城頭上原本歇着的士兵紛紛起身,滾石檑木在一個個乾瘦的士兵手中放到了城牆上。
安彥雄神色平靜,雙手在袖中怎麼也沒有拿出來,裡頭那封書信卻好似烙鐵一般,讓安彥雄的手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攻城,全軍出擊!”
高達慘笑一聲,軍旅這麼久,他也看出來一些門道了。
“十萬彝兵都出來了,柔遠門這邊至少要面對四萬大軍。其餘三門,這羣狗日的……只怕每門都有兩萬人,連圍三缺一的機會都不會給我們……”高達看了看左右,一千餘漢兵神色麻木,唯有緊握着的武器宣告他們的堅毅!
銅仁城外。
王三善親自從鼓手手中接過大旗:“攻城,殺!”
劉澤清,王超,兩員大將領兵進攻。
王三善,終究是再次強硬出兵,根本不顧寶慶府陸禪的再三威脅。甚至,當寶慶府的補給徹底中斷後,王三善也是帶着兵馬,縮減開支,強硬地殺到了銅仁。
儘管後勤斷絕,但在將官用命的情況下,這支兵馬的士氣不弱,戰鬥力比起彝兵更要出色許多。
“城內已無強敵,攻入城去,我爲先鋒!”王三善身爲文官,卻知道冷兵器時代,決定戰爭勝負最爲關鍵的因素,這便是士氣!
主帥爲先鋒,對士氣的鼓舞是十分劇烈的!
而且,大華朝廷三百年收拾人心,在對外問題上,每個大華人都是十分硬氣的。而今,這些叛賊想要割據自立,漢家兒郎豈有相從之理?
兩萬大軍,浩浩蕩蕩殺過去。
銅仁守軍本就是敗仗過後士氣低落,儘管有了安復的援軍,卻是全岡和安復爭吵激烈。
最終,安複決意領着城中大部隊出擊。他還不信了,橫掃貴州的彝兵面對一羣匆匆趕來,還後無援助的孤軍,還打不贏!
結果,安復的大軍在城外被王三善利用其驕兵之心,設伏殺敗!
於是,城內兵馬僅餘下全岡所部兵馬,士氣低微。
“殺過去,拯救貴陽百姓。殺敗叛賊,每顆首級一兩銀子!”
“殺啊,王師復城!”
兩萬軍隊漫過大城,趾高氣揚的侵略者灰頭土臉地想要抵抗,卻全無力氣。
王三善克銅仁!
全岡耷拉着頭,被劉澤清領着精銳擒住,跪在王三善身前。劉澤清神情興奮:“軍門!城內反賊已經肅清,百姓簞食壺漿以引王師!現在,銅仁克復,銅仁貴陽城外的道路便已經再無阻塞!末將,爲聖上賀,爲軍門賀!”
王三善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臉上的表情,卻有些不大高興。
更準確的說,是帶了一些絕望。
“貴陽城內已經沒有糧食了,至少五十萬人沒有吃喝。城外,安彥雄已經瘋了,十二萬大軍猛攻貴陽,貴陽陷落……危在旦夕!”
王三善閉上了眼睛。所有人面面相覷,都明白了王三善此刻心中糟糕的感情。
他身爲天子任命的一省巡撫,加都察院憲官,此次千里南下。訓練兵馬,軍中枯燥了無樂趣。爲的是什麼?
還不是青史留名,建功立業。也不枉這人生一遭,更能用這平叛大功,來證明他自己!
證明他不負皇恩,也證明他絕不是陸家一條狗!
他是天子的臣子,是百姓膏粱奉養的士大夫!而不是一家之家奴!
他王三善,可以因爲政見相近或者說國家大事而服從陸慷的命令。但絕不會毫無原則地靠向陸家,成爲了陸家的家臣!
哪怕他身上陸家的印記深到無可磨滅,但王三善是有原則有主見的帝國高級官員。絕不是爲了權勢美人而蠅營狗苟的官場小人!
故而,爲了帝國大業。王三善費盡心思想要平叛,第一步更是處心積慮想要解圍貴陽。
爲此,他得罪了不知多少地方官員,和後方爭論了不知多少次得了如此軍需,得了如此干將,得了如此願意犧牲可以勇戰的士兵!
甚至,連他最大靠山陸慷的親子,陸家勢力的繼承人都得罪了。
但怎生,西南局面如此糜爛?
他不敢相信,若是貴陽被攻破後,城內五十萬人將遭遇怎樣的慘狀。他也無法想象,貴陽陷落後,陸禪這些他得罪狠了的人會怎樣收拾他!
只是,他一人之死不要緊。
怕的,就是因爲他下臺後,整個西南局勢再次糜爛,無可救藥!
王三善不知想了多少,良久,這纔回過神來,對身邊諸位文武將官道:“我留五百人守護銅仁以及傷病員,其餘將官,隨我即刻奔赴貴陽!”
王超凝眉:“軍門,如此一來。軍糧後勤當如何辦?”
王三善想也不想,道:“將那些還沒死的地方官員全部召集起來,臨時讓本地士紳負責政務。讓他們給我拼盡一切辦法,補給軍糧!”
“現在,全軍都有!”
“喝!”諸將聽此,齊齊擡頭挺胸,不自覺見排好了陣列。
王三善一揮手:“全軍向貴陽進發!”
貴陽城。
安彥雄的目光依舊平靜,似乎平靜得裡面一點東西也沒有。他只是這麼呆呆地看着遠方,看着血染殷紅的貴陽城。
就是這麼一座城池,他在下面拋屍數千,輕重傷萬數,卻依舊打不下來!
而城內,兵馬根本沒有破萬。不是城內沒人,而是城內根本沒有多餘的糧食可以籌措!
戰爭依舊在繼續,白天呼喊聲如雷的彝兵也漸漸低了下來。他們依舊在長官的催促之下奮力向上衝鋒,卻沒了那股子銳氣。
任誰在攻打這麼一座城池三個月還沒打下,只怕也會氣餒。
眼睜睜看着一個個勇士死在自己眼前,卻依舊沒有達成目的。耗費了鉅額資源,將整個水西安家千年儲蓄消耗大半,卻依舊未能攻破。這股子沮喪感縈繞着整個叛軍營帳。
安彥雄依舊在指揮着兵馬瘋狂地想着進攻。
他的親衛隊已經拍了出去充當軍法隊,任何敢於後退的士兵全數斬殺,一個不落。
“衝過去,突破了!”
“我們佔領了一段城牆,增兵,迅速增兵衝過去!”
安彥雄衝出了營帳,他分明看見,城頭上歡呼聲響起。
這是北城西方一段城牆被彝兵突破的歡呼聲!
“殺過去!”安彥雄再也忍不住大喝一聲。
主帥發話,頓時又有三個千人隊朝着這個突破的方向增援了過去。
城牆上的壓力徒然大了起來。
尤其是柔遠門下高達所在的這一段城牆,更是壓力倍增。
無數個彝兵涌上城頭,稀缺的檑木已經大量調集了過來,滾石更是接連不斷地朝着城頭下砸去。
可一個個接上來的雲梯好似無窮無盡一樣,儘管滾落城下摔死慘叫的彝兵從來沒有缺過。可上城頭的叛賊,卻是越來愈多。
尤其是在西方丁戍段城牆被突破後,城下的叛賊更是瘋狂地涌了上來。他們士氣大漲!
在接連不斷的猛攻下,漢兵的韌勁終究有被用光的時候。
丁戍段終究還是被崩裂了,在無數涌上來的彝兵突進下,缺口打開,涌上越來越多的叛賊。
而城內的援軍卻無力將兇猛涌入的叛賊撲滅,只能任由裂口越來越大。
高達所在的這段城牆壓力越發大了,一隊隊叛賊涌了上來。
“王曲,躲避!”高達大聲喊着。
但這個單薄的漢家男兒還是在四名彝兵的齊齊圍攻下,後背出了數個雪洞。聽了高達喚他,王曲微微牛頭回望,慘笑一聲,竟是怒吼一聲後,一把拖着四名彝兵飛下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