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4個水手裡,有兩位是外地人,並非浙江寧波人。王直便按照火者亞三的要求,安排了兩個使者,專程將撫卹金帶上,捎到他們的老家去。另外兩個,是寧波本地人,他們的家屬都已經被請來。
王直道:“老鄉親、大伯大嬸,務必接受商會的賠償。這是我們對不住你們,沒有照顧好你們的兒子。”兩個落難海員的直系親屬代表,接受了金銀,沒有多說什麼。因爲此刻,說什麼也是無意義的,只是還好,這宋氏商會還算道義。王直叫那麼多人來,當然不是爲了作作樣子。他希望大家都鼓起信心,不然以後的工作沒法進行。
此事安置妥當,王直便領葉宗滿、方廷助去見火者亞三。火者亞三知道他這個事情辦得不錯,又給他們安排了一件差事。火者亞三道:“現在商會有點缺口,得想辦法補齊。那些別人拖欠我們的商款,這個月就開始叫人去催催吧,能回收一些的儘量回收。”
王直便道:“那也讓我們去收吧。反正近來無事,又不出海,各船都在檢修。”
火者亞三點點頭道:“餘姚縣的謝家還欠我們貨款2萬兩白銀,這催款的事兒,就交給你們幾個去辦吧。馬上你們明朝的中秋節就要到了,這可是個良機。”這餘姚泗門謝氏,基本上都是達官顯貴。火者亞三說的謝家,正是指謝文正公謝遷家族,他們是泗門謝氏五六百多人衆的長房。因爲謝遷是成化的狀元,謝遷次子謝丕是弘治的探花,所以屬他們家官做的最大。謝遷曾經因爲彈劾宦官劉瑾,而被罷了官,謝丕受到牽連。不過現在嘉靖帝登位,謝丕復官,這家人又飛黃騰達起來。謝丕和後來的奸臣嚴嵩,是同科進士出身,兩人相知,也都很識時務。
此時,明朝朝廷中,最麻煩的事件,主要是“大禮議”,是討論關於嘉靖皇帝獲得嗣位的禮儀問題,如何做纔是合法合理兼合禮的,楊廷和和其他大臣爭執得很厲害,嘉靖皇帝雖然是被楊廷和一黨推上帝位的,卻對他極爲不放心。這謝丕主要在翰林做事,參與編寫《武宗實錄》,書正是今年寫完,於是被嘉靖任命爲左春坊的左贊善。那嚴嵩則本在南京翰林院任侍讀,今年5月被提調到北京做國子監祭酒,兩人都沒有捲入到朝堂的政治鬥爭中。
火者亞三說道:“謝家拖欠我們的賬目,都寫在這欠條上。你們捎帶着,這上面有他們家長的印信,可以當作證據。不過按理說,他們是有名望的大宗族,會顧及信譽,不敢隨隨便便就抹煞掉借債這回事情。”王直便附會道:“說的是,在下知道了。這番前去,定然讓他們交回欠款。不然以後,他們別想再找我們借錢。”火者亞三卻又補充道:“這事儘量吧,拿不回來也不要勉強。”王直揣摩他這麼說,大概是因爲:謝文正家都是官吏要員,恐怕比宋素卿跟太監們打交道還要難纏,其中分寸還需細細拿捏。王直思考良久,回答道:“亞三大人無需擔心,順其自然吧,我們幾個盡力就是。”
火者亞三繼續說道:“宋大人去世的事情,我還沒有告訴宋五右衛門,我怕他年紀小,接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王直點頭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了,此事總歸是迴避不了的。等我回來再說吧。等中秋節過後,差不多就是宋大人的‘五七’,法會進行時,再告訴他吧。”所謂“五七”是指死者逝去的第5個7日,按道理來說,每隔7日,都應該舉行一次祭奠儀式。明朝各地風俗不統一,有禮節繁複的,自然也有簡單的。江浙一帶比較重視第5次7日祭。
火者亞三說道:“你們明朝浙江人的這個風俗,我也是知道些的,和他們廣府略有差別。屆時我讓樑椿、宋無想和宋無雙姑娘主持操辦儀式。我們會請來附近最好的僧人道人,唱誦經文。並且由於宋姐有一定的天主教信仰,到時候我還會請一位牧師來。”
王直再度點點頭,表示讚許和同意。
話說餘姚縣城就在寧波西邊不遠,府治隸屬於紹興府,地處紹興和寧波兩地之間。本也可以走海路,或者江路,幾個時辰即可到。不過此番大家久於行船,且衆船都在維護狀態中,王直決定帶上一路人馬,從陸路直接去餘姚城。王直帶的人,少不了葉宗滿和方廷助,然後其次是宋無想、綾、才助三人,其餘閒雜都被留在商會中休息或者照看生意,最後是書記官吳承恩,王直指示他跟隨左右。
這日早上,大夥兒集體吃了紅花她們從戴仙處學會的“豆腐飯”,王直帶着那隊人就上路了,他們駕着三輛馬車,車廂比之前在杭州用的貨車還要稍微大一點,因爲王直預計索要的可能是現銀,所以先有所準備。他還要求方廷助壓上300兩黃金,以便貿易用,因爲早就知道餘姚農產品、小物件甚多;又命葉宗滿、納屋才助等將寧波城中購置的一些款式較新的中端士人服和低端民用便服,會館庫存的少量高端貴族錦服,都裝箱入車中,準備販入餘姚城裡,因爲縣中多吏民,商業沒有寧波城發達。
車馬隊出月湖集市,西過四明驛館。四明驛館在元代被稱爲水馬站,是重要的交通集散中心,也是迎接和安置東西方使者的專用場所。驛館所在的地段,名叫“柳汀”,或被稱爲“柳汀街”,它是橫跨月湖的一片水岸地,兩邊種滿了青色的柳樹。東邊有所關帝廟和一座花園,西邊則是著名的“賀知章祠堂”,這時也叫“賀秘監祠”,爲南宋興建、元代遷址重修。
賀知章是唐代中期的大學士、名臣、詩人、俠客、道士,字季真,外號“四明狂客”,爲人狂放不羈,好喝酒,排名“飲中八仙”第一,是“詩劍仙”李白的老師。祠堂正對面是衆樂亭,由於祠堂供奉賀知章、黃冠真和李白三尊雕像,所以這裡也被叫做“湖亭廟”。
車隊過四明驛,作了短暫停留。在驛館裡取了一些東夷貨物,之後王直便領着葉宗滿、方廷助、吳承恩他們在賀知章祠堂裡祭祀三位先賢。王直道:“這‘四明狂客’可了不起了,要不是得他的推薦,那李白也恐怕難在朝野留其名號。”
葉宗滿則道:“是啊,可是他們身處的年代不好,兵荒馬亂,權柄都被奸臣拿了去。”吳承恩道:“相較賀知章,我可能更喜歡李白。他運氣顯然沒有賀知章好,但能在詩歌和劍術上有所造詣,也是極爲了不起的。”衆所周知,李白除了愛喝酒,劍術也是舞得很高超,武藝不在裴將軍和公孫大娘之下,亦被人們稱作“大唐豪俠”。
王直則更喜歡賀知章,所以他給賀知章敬奉了吳中名產黃酒和三枝香火。王直的秉性是豪氣,所以跟賀知章相仿,他便思起了這位古前輩。王直自嘆不如四明狂客,他能在皇宮中爲文臣多年,而自己卻無機遇於朝堂,這是他們的差距。
方廷助安慰表哥道:“我輩能安心做個商家也不錯了。當大官、當皇帝,可是很費心神的。”王直附會道:“說來也是啊。”
幾人拜過聖賢,便着馬車往城西開去。繼而來到了月湖西邊。月湖西有許多當地名流大家族的宅院。王直坐在馬車前頭,遠遠望見範氏家族宅院前頭空地上,有一青年在曬書頁。王直叫馬伕停下,因爲這青年是王直的熟人。王直下車朝青年踱步而去,那青年見是故人來,搖手招呼了一聲,叫道:“王哥。”
王直走上前道:“堯卿,你在幹啥呢?”這個字爲“堯卿”人,本名叫做“範欽”,年紀不滿20歲,是個天才讀書人,但是穿了民用短裝,兩個褲腿綁了起來,站立在書屋前。範欽回答道:“我在曬書頁呢。昨日從叔父處還有從豐坊大人那裡借來許多書,結果運書的時候,有一大箱子全部掉到湖裡了。好不容易撈起來,發現好多書都浸了水。”
忽然起了一陣風,將幾頁書頁吹走了,數本書籍都拆了線,散亂一堆。有小孩童在追逐嬉戲,還有黃狗在朝墜落的頁子作鬥爭狀。吳承恩驅趕了黃狗,將頁子小心翼翼地拾取,見上面寫有:“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文樣,只是字跡似乎是從古樸的石碑上抄下來的,不是宋體字,而是古文篆書,所以不太好辨認。
吳承恩自言自語道:“這是《大學》。”範欽上來,接過紙張道:“是的,這是豐坊大人那借來的石本《大學》,豐坊大人說這書是他家族從秘府中獲得的。”吳承恩點點頭,於是又去地上撿起一片飛落的朝鮮紙。吳承恩又認真釋讀起來:“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喔,這應該是《尚書》。”範欽又跟上去道:“這是高麗本《尚書》,我很喜歡。和中原各版本尚書略有出入。《堯典》這章很有名堂。”王直上來,說道:“你的‘欽’字就是從這章來的吧。”
範欽道:“是啊。王哥。我小名就叫‘堯卿’嘛,天下承平,我作堯臣,父親大人大概是有這樣的理想吧。”吳承恩繼而問道:“這本書是哪裡來的呢?”範欽道:“這是豐坊大人從四明驛館朝鮮廳那裡收集來的。”王直知道:範欽一直提到的豐坊,是範欽的鄞縣同鄉,是一位篆刻家和藏書家,在寧波有一定名望。
範欽道:“我想把這‘甬東書屋’,也就是‘甬東草堂’,改造成寧波最好的藏書房,遠近讀書人都可以來觀瞻。無奈,花費了家裡不少錢,還是沒有看到出頭之日。這一下子又損了不少書,辜負了豐坊大人的幫助。”吳承恩則道:“別灰心,這些書頁,彙集起來還能使用。”
王直觀摩甬東草堂外觀有些破陋,大抵錢都用在買書上了,便對範欽道:“這樣吧,堯卿,我也來個投資。”說着又對方廷助道:“廷助,搬100兩金來。”方廷助領會兄長意圖,與宋無想去車中取來一小箱黃金,呈於範欽面前。
範欽見到金燦燦的金錠,吃了一驚,道:“這可不少數目啊,王哥,聽說你做生意去了,這麼快就賺到大錢了嗎?”王直道:“唉,你別嘲笑我了,你哥哥我,錢沒賺到,虧了不少。這資金你拿去吧,好好使用,將草堂修葺一番,也弄個生意做做。比如,要是有學人來找書找資料,你可以收取一定費用。”範欽一撫掌,道:“是的,我也是這樣盤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