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順將盒子從地上拾起來,交給王直。王直氣得真想把盒子丟回地上,心想:“人都死了,還要這國書何用?”但是他忍住了,要是按幾年前的脾氣,他肯定扔了,但是他現在長大了那麼點,總歸需要有擔當的精神。
王直讓黎順好好站起來,拍拍他膝蓋上沾染了沙灘的沙塵,繼續道:“你辛苦了,勿要自責。本來航海,就是把性命交給上天和海神。她要吞沒我們,沒有辦法。我們要搏擊,搏擊不過,便做一條好漢。”王直無奈,停了一停,往四下裡又觀察了一番,很多水手都順利回岸邊了,他鬆了一口氣,又道:“黎順,這盒子你先保管着。過些時間,我們將它交給金良大人,再做謀算。”黎順“好”了一聲,接過盒子,他將這密封的盒子打開來:裡頭的國書乾乾淨淨,並未沾染一點水跡。王直對黎順接着道:“這是託鄭大人的福。這盒國書,你收好。”黎順便將此錫盒抱好,一手端用勁握住盒底,絕不離身。
易藥師前去詢問漁民:“此地是何處?”那漁民,操了一口江浙方言,琉球出身的易藥師一時沒聽懂,漁民見易藥師兩手揮來揮去比劃着,便用南京官話道:“這裡是黃琅鄉。”易藥師這才明白。王直走過去,道:“莫非這裡是台州境內?”那老漁民道:“是的是的,這裡就是台州東南方。北面就是椒江,西南方就是溫嶺。”
王直繼而說道:“我看這裡島嶼四離,海畔邊亂石穿空,加上民宅皆是江浙風尚,又有山嶺綿延,還以爲到了象山縣下轄某鎮子。”象山縣是離寧波很近的一個縣,位置介於台州和寧波之間。王直這麼想,是因爲心理上期待離目的地更近,可惜事與願違。
那漁民答道:“那你方向沒搞對。你看那大船,就往西北邊的埠頭行駛去。”“埠頭”是台州土話,意思即是“碼頭”,王直大約還是能聽懂的。漁民道:“你們這樣會生病的,趕緊去我的家裡休整一下。”王直道:“但是還有許多水手,恐怕還在海里蹚着呢。”漁民老伯接着安撫道:“別擔心,我們沿海的漁民,這個村子的人馬都出動了,還有那海商隊一起,在蒐羅落水人員呢,你們已經上來的,就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就好。”王直心想:也是,眼下都沒力氣了,強行去找船員是難辦的事情。於是他決定帶着已經上來的夥計們,去這位漁民家。王直問:“這北面的山,是什麼山?”漁民答道:“叫琅磯山。”王直又問:“這南面的山,叫什麼山?”漁民又答道:“名叫白沙山。”王直用丙子椒林劍指兩山,再指兩山之間道:“將來要在這裡建一座廟宇,告慰鄭大人,保佑衆海客。”
這漁民領着王直、易藥師、黎順、絳丸四人去了自己家。在鄉村中,他的宅子不算簡陋,但也只能算一般般,外面有木頭柵欄,圍了一圈,漁網鋪張開來,繩子到處都是,房子是土坯房,上頭的瓦片黑黑。王直想起《綱祝》:自己與夥計們如同魚兒被漁民網羅了。剛準備進漁民老伯家,後面跟上來一個水手,頭戴古典式陌頭,手裡抱着一個半空的盒子。那水手喊道:“王先生!易老哥,黎老哥!”他是丙船的水手,由於三船水手加起來有100多個人,王直對其並不熟悉。黎順對王直說:“他叫胡三七,福建漳州人,是丙船的艙中槳手。”王直“哦”了一聲,表示知曉了。胡三七跟隨衆人進了屋子。比如羅胖子和小九那些其他的人,亦被其他的漁民救助,自然去了別人的家。
老伯給他們幾個遞來幾件新衣衫,他們脫了換去。王直則搖手道:“我就不需要了,過會兒就幹了。”因爲王直穿的這件水手便裝,背後黑色圓圈底白色面是有個“宋”字的,表示是宋氏商團,所以他不想浪費了這件衣——雖然總舵應該還存有許多這樣的衣服,這並不是高價的服飾,換作一般商人,肯定是不入眼的。易藥師也將舊衣衫拿去竈頭邊掛於杆上,將晾衣杆架起來。那叫胡三七的水手,抱着盒子,走到王直跟前,湊到王直耳朵邊道:“王先生,我跳船的時候,攜了這個箱子,裡頭本來有許多黃金,怕太重,大都被我扔了,現在裡頭還剩下50餘兩,都還給你吧!”
王直拍拍胡三七的肩膀,小聲道:“你這傢伙,水性不錯嘛。我以爲金子全都沉了,沒想到你還能撿個漏。”胡三七聽他這麼一說,有點不好意思,用一手摸摸後腦勺。王直接過箱子,掂量幾下,然後交還胡三七,讓他先拿着。衆人就坐於廚房,靠近土竈,有些暖意,畢竟現在只是初秋,沒有那麼冷,不然王直他們早在水裡凍僵了。
這位漁民老伯自我介紹道:“我姓戴。這裡姓戴的,還有許多家。根據族譜,人言我們是南宋名士戴復古的後人。”王直便深深作揖道:“多謝戴老伯關照。”後面幾人也跟着王直,朝戴老伯拜了一拜。王直知曉:那戴復古,雖是文人,卻也是個俠士,是南宋愛國詩人陸游的弟子。漁民喚來其子,爲疲憊的大家燒火做飯。他的兒子,年紀不大,大約十八歲。
只見他從水缸中擒來一條超過10斤重的鰻魚,放在竈臺的石臺上,麻利地用小刀處理了內臟、颳去了鱗片,片下肉,在用生薑、黃酒醃製了一段時間後,將鰻魚,斬頭取尾,放在一鍋湯水裡熬煮,適量加入蔥、蒜、香葉。他又將白蘿蔔、胡蘿蔔切成塊,在另外一口鍋裡翻炒,將之前切成數段的魚塊放入,加水,不一會兒湯水化爲白色,讓飢餓的王直等人直流口水。最後,他將兩鍋合成一鍋,去掉魚刺、魚皮,將魚肉用湯勺壓碎。他向王直解釋道:“本來這是我們過年才吃的,不過那時候需要用澱粉裹上,曬乾再使用。眼下等不了那麼多時間,我就用這手法先給你們做上。”王直“哦”了一聲。
熬湯的小哥收了海鰻湯,開始做飯。一口鍋裡放置了一屜蒸籠,蒸籠裡放滿了浸過水的糯米。鍋中水位不及蒸籠,大火下清水驟然變成氣體,給籠中米持續加溫。另外一口鍋,有一些高湯殘留;他將一些五花肉剁成肉糜,把香菇切成小丁,放入鍋中;再加入料酒、醬油、鹽和一片姜。不一會兒,香菇肉末湯即做成。
待糯米飯蒸熟,他取用青花小碗,內部刷一層豬油,將米飯盛於其中,然後將其倒扣於另外一隻空碗裡。再取香菇肉末湯,澆在糯米飯上,撒上一點蔥花。他像這樣一口氣製作了好幾碗,分別呈給王直他們每個人。之後又給每人盛了一碗特製的海鰻湯。
王直在寧波待了一段時間,知道這飯叫“炊飯”,是流行於台州和溫州一帶的美食。他捧着碗,聞了一下,有一股油油的香味,隨即忍不住,用筷子夾了幾口,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吃了個滿臉油膩。糯米和一般的米不一樣,黏黏的,但總歸好吃,而且吃飽了就不會覺得餓。他吃了飯,再來一口鰻魚肉,接着喝一口魚湯,心中讚道:“這味道真是棒極了!而且,這魚湯,跟炊飯簡直是絕配。兩者相搭配,一點也不覺得膩味。”於是一時興起,賦詩道:“偶爾成幽事,欣然慰午飢。炊時珠瀉甑,嘗處雪翻匙。”但是由於想起剛在海里呆了一夜,加上聽到鄭繩的消息,心情實在不怎麼的,後面便無法繼續了。
戴老伯和小哥看着王直他們吃得香,兩人都覺得高興。戴老伯接着介紹道:“這是我兒,小名喚作‘小仙’,你們可以叫他戴仙,今年已經十九歲了,還未娶小娘。”“小娘”亦是這裡的方言,表示娘子、老婆。戴老伯繼續道:“別看我兒身材骨感、塊頭不大,他卻已經和我下海許多次了,去過遠洋,捕獵過大鯨魚哦。”
王直心想:“怪不得手腳如此迅捷,是個捕魚和吃魚的高手啊。”便道:“原來如此。我們船隊裡,比較缺少小仙這樣的‘漁師’。”說着,王直叫胡三七過來,王直從胡三七的盒子裡,找出10兩金,給予戴老伯道:“老伯,這錢你拿着。飯菜不能白吃,衣服自然也不是免費的,感謝你的照顧。”戴老伯推辭兩三,見王直執拗,便坦然收下。老伯想了一想,便把王直拉到角落裡,對着王直的耳朵道:“小兄弟啊,我想讓我兒入你船隊,找個工作,磨礪一番。”王直百感交集,道:“可以是可以啊,但你看咱這……唉,運氣實在不好,遭風暴,恐怕是常事了。”戴老伯又道:“這我肯定曉得啊,我們好歹亦是漁家啊,沒有風險,哪來收穫嘛!”王直道:“老伯說的好。”此事說成,王直他們在戴老伯家裡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王直他們決定趕早去台州港,大夥兒早就約定好,並且也是航海的規則:如出意外,往最近的港口匯合。戴老伯介紹了幾家要往台州城販賣漁貨和棉花的鄉民,他們趕着馬車,順路送王直他們去目的地。老伯跟戴仙說了一句:“聽王兄弟的話。”
戴仙道:“知道了。”他便隨王直他們一起上路了。半途中,他們遇到一些散落的水手,王直支了些僅有的碎金幣給他們,讓他們想辦法都去台州碼頭。
用了半天時間,王直他們就乘坐馬車到了台州港。這城市雖小,但是港口卻很大,顯然是由於商路的暢通,使得這地官民都深知航海的好處,纔將港口如此擴建成規模。王直他們下了馬車,打發和謝過了鄉民,去了碼頭。在碼頭,王直尋着了阮寶龍、楊雋、綾和道陳,眼見他們安全,王直欣喜萬分。王直詢問綾道:“無想丸呢?”綾道:“就沒看見他了,我們是自己上來的。其他人,都被鹽幫的船隊搭救了。”王直叫綾帶他去找鹽幫的人馬。
王直他們到了最大的一艘船,也就是之前看見過的海船邊上,一眼瞧見一個熟悉的人,立即叫道:“徐大哥!”——原來這人,就是鹽商徐惟學,是王直的老朋友。
徐惟學頭戴唐式軟腳襆頭,這種襆頭冠帽亦統稱小樣巾。各種襆頭,唐、宋、明三代流行緊俏,士人以上,閒暇時多着此帽,連皇帝也有常戴的。但是他這種是軟腳的,兩片尾巴耷拉在後面。整個布巾質地是黑色的。他道了一聲:“喲,王賢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