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直到晚上,佘兵都處於一種異常焦躁的狀態,袁經理給他的合約他到底沒簽,只說自己考慮一下。
不僅僅是爲了拖延時間,他也確實需要時間考慮。
簽了之後他是能拿到更多的錢,卻與自己來拍這個戲的初衷相悖。
真的太久了,太久沒有遇到合適的劇本合適的時機去拍他一個讓他想拍的電影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外人看着他們這些名導們名利雙收,其實這些年隨着商業電影興起,他們的號召力是在下降的。越來越多的投資人想要能賺錢的電影,導演身上聚集的賺錢效應卻越來越弱,多大的名導拍出來的片子都可能遭遇票房滑鐵盧,因爲他們自己也不過是行走在市場的邊緣,引領市場的已經不再是他們而是兜裡有錢的消費者。沉重又缺乏趣味性的歷史題材電影越發受到冷遇,因爲投入大週期長,也因爲票房的風險大,這也導致了像他這種拍慣了嚴肅歷史片的導演要是不願意找知名的演員合作,那就只能捧着自己的牌坊乾耗着。
在錢面前,名聲、資歷、獎項……都是屁話。
沒有人投資你,你就沒有電影拍,沒有作品拿出來的導演就是會被人遺忘掉。
可是如果不籤新的合同……他就要離開劇組,離開這個除了主演之外處處和他心意的劇組。
池遲……
池……遲……
這就是他爲什麼討厭這些成名的演員,他們太不聽話了,有了點名氣自以爲是,從來不把作品本身放在首位。
“她懂什麼,他們懂什麼呢?就知道把自己當成一個藝術品一樣地保護起來,一點點的付出和犧牲都不願意有。”
更重要的是,他們有錢,他們能賺到錢……藝術一旦離開了貧瘠、困頓、痛苦、能讓靈魂有撕裂感的物質和精神空間,就像是魚離開了水,慢慢就失去了生命力。
他們不懂這個道理,只想滿足自己自私又淺薄的個人需求而已,把自己包裝成商品只會讓他們離藝術越來越遠!
這種行爲簡直可恥。
佘兵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嘴裡叼着的煙已經燒到了盡頭的菸嘴兒處,菸灰隨着他的步子零零散散地飄落到了地板上。
在這樣的煙氣繚繞中,佘兵想起了另一個和池遲很像的女孩子,同樣的漂亮有氣質,同樣地聰明又不動聲色,努力,上進,充滿野心……
那個女孩兒叫連初初。
當初連初初來試鏡的時候,還只是一個舞蹈學校大二的學生,在那麼多的女演員中,佘兵一眼就看中了她來出演自己的陳圓圓。
但是她太驕傲了,女孩兒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昂然和自信讓佘兵感到很不舒服。
於是佘兵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嘗試,這個嘗試讓他在十幾年之後的今天想起來,也覺得當初的自己是個天才。
他給連初初安排了兩個劇本,一個劇本屬於連初初這個演員,一個劇本屬於連初初的人生。
不斷地調整,不斷地引誘,不斷地慫恿別人去給她施加壓力,漸漸地就把那個一開始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美好希望的女孩兒變成了一個現實版的“陳圓圓”——她貪求奢華的生活卻又不甘心自己的墮落,她想要出人頭地卻又覺得無力可施,男人們喜歡她追捧她,只讓她覺得痛苦這驕傲。
這樣的連初初自然而然地就全身心投入到了陳圓圓這個角色中,她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和陳圓圓之間的精神上契合點,認爲這是她和陳圓圓這個絕代佳人之間的共通之處,甚至一度認爲自己是陳圓圓的轉世……
陳圓圓這個角色成功了,他的電影也成功了,
可惜後來連初初死了,很多事情都有了變化,那之後他再沒碰到一個連初初這樣激起他“創作欲”的演員,也沒碰到陳圓圓這麼一個能讓人驚豔的角色。
如果池遲不是已經出名了,佘兵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他也會很有興致去調理一番的,不用陳鳳廚這種帶有強烈現代個性的角色,換一個古時候驚才絕豔的美人兒比如貂蟬,他絕對能讓池遲帶出那種傾國傾城的風情——這種巨大的反差纔是他最愛的藝術表現。
深深地吸一口煙,吐出一個眼圈兒,佘兵隨便撿了個沙發坐下,叼着那點菸頭思索着。
如果換一個角度考慮這件事兒呢?
當初自己能讓連初初如癡如醉,現在能不能想辦法讓池遲也變成他想要的狀態呢?
就算她花錢買了人事建議權也沒關係啊,自己可以讓她明白有很多東西比權利重要得多。
這麼想着,男人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了一點笑意,他走進衛生間把菸頭吐進了洗手池裡,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
池遲的房間離他不遠,下一層樓再路過四個房間的門口,就是那個女孩兒住的地方了。
站在門前,佘兵深吸了一口氣,纔開始敲門。
他的敲門聲悶悶的,也沉沉的,在這個夜晚中響起,驚動了廊道中的聲控燈。
不知道,爲什麼佘兵突然覺得自己心裡不太得勁兒。
還沒等他想明白那種隱隱的不安來自於何處,門已經打開了。
瘦高的女孩兒顯然剛做完健身運動,臉紅撲撲的,白色毛巾還搭在她的脖子上。
“佘導,這麼晚了,您有什麼事兒麼?”
“我來找你聊聊……關於陳鳳廚這個角色的事兒。”
佘兵有一張具有欺騙性的臉,女人們認爲他的臉上充滿着中年男人的魅力,男人們認爲他直率爽朗好接觸,尤其是他笑的時候,比如現在。
三月的夜晚還是很冷的,池遲只能讓只穿了一件襯衣的佘兵進了她的套房。
佘兵看着女孩兒隨手讓房間的門大開着,暗暗地惱怒她的這種防備和小聰明。
投資方爲這個劇組安排的物質條件都是很好的,池遲和佘兵一樣都是住的行政套房,有一面牆幾乎都被進口的大電視佔據了。
佘兵留意到電視機還是開着的,只是被人按下了暫停。
“一邊健身一邊看電視?”
男人坐在了電視機前面的沙發上,女孩兒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這麼晚了也不知道您敢不敢喝茶。”
遞水的時候池遲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在男人表示無妨之後,才摘掉了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把它送回了衛生間的掛鉤上。
佘兵沒有喝水,他拿過茶几上的遙控器,按了一下播放鍵。
熟悉的動態畫面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在這個他想起了連初初的晚上,這個讓他想起連初初的女孩兒,正在看着《晚明哀歌》。
名動秦淮的絕世名伶陳圓圓伴隨着點點的鑼鼓聲,出現在了田貴妃母家的家宴上,貴妃的兄長田畹本將她獻給了崇禎帝,卻又憂國憂民的君王所拒,此時的陳圓圓看到的是這個國家權力頂層的奢靡與飄搖,又對自己撲朔迷離的未來充滿了憂慮。
她是美的,無一處不美,從眼角,到臉頰,到細瘦可人的腰肢,到步步撩人的儀態,到眉目中帶着輕愁的綺麗,讓所有的人在她出場的時候已經爲她神魂顛倒。
身在戲外的佘兵卻感覺到了另一種的驚心動魄。
他本能地不喜這種“巧合”。
“我正好在看您導的電影。”
女孩兒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佘兵的手猛地一動,想要撐着沙發站起來,又驚覺其實不過是自己嚇到了自己而已。
“啊……《晚明》確實是我比較拿得出手的作品了。”他快速地調整情緒,背對着池遲自謙地說道。
爲了讓自己放鬆下來,他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
“《晚明哀歌》這麼精彩的片子您都能說是‘比較拿得出手’,那不知道多少誠意不足的電影該被扔進垃圾桶裡。”
池遲一邊說着,一邊坐在了一個單體沙發上,距離佘兵有兩三米的距離。
“誠意不足的電影,本來就該扔進垃圾箱。”佘兵順着池遲的話轉移了話題。
女孩兒卻並不想要如他的願。
“我看這個電影也是爲了能熟悉一下您的導演風格,畢竟未來我們還要合作,整個電影真的是太好了,劇本的節奏好,演員的表演也很好,尤其是這個演陳圓圓的……姐姐?要是還活着的話我該叫她一聲阿姨吧?”
佘兵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在陳圓圓欲語還休的歌聲裡,他色厲內荏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什麼叫還活着?你是什麼意思?”
女孩兒被他嚇到了,呆呆地縮在沙發裡手足無措地看着他。
“佘、佘導您怎麼了?”
電視裡,陳圓圓被早就對她圖謀不軌的田畹攔在了池上的迴廊。
剛剛撩動人心的紅紗裙被急色的“田國舅”*奮力一扯,輕飄飄地落在了池水中,黑色的池水映着紅色的燈影,和燈影恍惚中無力掙脫的弱女子。
女孩兒顧不上自己眼前失態的導演了,連初初將陳圓圓的這段悲慼與無奈表現得十分到位,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個情節,嘴裡忍不住讚歎:“紅顏薄命啊,紅顏薄命。”
她在說誰?
陳圓圓?
還是連初初?
佘兵一時覺得這個女孩兒字字話裡有話,一時又覺得她的神態天真自然毫無違和感,那顆心就像是懸在雨夜的半空中,任由寒風呼嘯席捲,他只能跟着被動得瑟縮着。
不對,今晚上的一切都不對。
從他決定來找池遲的時候,好像就已經註定了這種不對勁兒。
那個讓他坐立不安的女孩兒還在看着電視,電視裡的陳圓圓穿上了比在秦淮時更華美的衣着,享用着真正的山珍海味,神情從曾經的輕愁掩面,變成了一種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木然。
這是她想要的麼?兜兜轉轉的一圈,不過是從曾經的“衆星捧月”成了現在的籠中孤雀,以色侍人的生活根本看不到盡頭。
後花園中有人在練唱着金陵小調,她也慢悠悠地跟着唱了起來,與在衆人面前的唱曲不同,她不需要去煙波流動裙裾飛揚,只要伴着這水,伴着這些園中花,伴着這陣他鄉風一起唱就好了。
只唱給自己聽,不用諂媚和討好。
佘兵也看着電視裡的陳圓圓,或者說連初初,人們說《晚明哀歌》是他最讓人驚豔的作品,其實他最讓人驚豔的作品就是連初初而已。
也就因爲她是自己的作品,所以當她陷在了現實和電影之間無法安放自己靈魂的時候,他沒有伸出援手拉她一把,眼睜睜地看着她走向了毀滅。
他當然沒有犯罪,任何人都不能說他是犯罪。
但是若干年後的今天,他再看着這個電影裡的她,想着她的死亡,他覺得自己的心是在顫動得。
“……幾家夫妻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
電視裡的獨唱突然變成了二重唱。
佘兵轉頭看向另一個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個女孩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和着電視裡的陳圓圓一起唱着歌,她們兩個人的神情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男人在那一瞬間萌生了想要離開這個房間的念頭,這裡的一切都讓他覺得像是一場夢。
在夢裡有人隨意就能做出和他最棒的作品一樣的神情和表現。
他最棒的,死了的作品。
“您說,陳圓圓看見吳三桂的時候應該是在想什麼呢?”
女孩兒突然睜開眼睛很好奇地問佘兵。
她當然不是連初初,不會像連初初一樣一邊含着淚一邊唱,在喊了cut之後也無法停止。
“她該想着什麼,她該想着解脫,一個高大威猛的將軍,用着滿含愛意的眼神看着她,只要是個女人,都會爲這種愛意迷醉的,那隻會她的哀愁上升到了爲這家國天下而不再是爲自己。”
佘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他想走,又不想走,一種奇妙的感覺籠罩着他,好像他在這裡等待着什麼一樣。
“不對啊。”池遲輕輕搖搖頭,此刻她已經和連初初完全不同。
“女人的心很容易碎,碎了也不會好,這種生活的輾轉和流離應該早就讓她對情愛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想要的是一個棲身之地,可是結局呢……千古唾罵,死亦不得安穩。”
正說着,電視中的連初初和吳三桂已經見面了。
即將出發去往山海關的將軍扔下了一句:“國舅爺把圓圓贈給我,我即刻就帶兵出征。”
大手一揮,披風一卷,那個嬌弱的女子被他擁入了懷中往門外走去。
“真是特別複雜的一個表情。”
佘兵聽着池遲的話,有點呆滯地看着她。
女孩兒露出了一個和陳圓圓一樣的笑容——脣角的弧度有些刻意,眼睛微垂,看起來是驚喜,其實只是佯裝的喜悅罷了。
“無奈、茫然,還有最後的那一絲對幸福的企盼……可惜了,最後這一點企盼,還是被打碎了,所謂的‘衝冠一怒爲紅顏’不過是個幌子,卻真正毀了她的一生。”
女孩兒嘆息了一聲,站起身,給佘兵眼前的杯子續水。
剛剛佘兵喝水的時候收手一直在抖,那些水淋漓在了他的胸前和褲子上,他也恍然不覺。
“美好的東西啊,應該是被呵護的,毀掉美好,就是在製造讓人絕望的悲劇。”
就像陳圓圓悽美的傳說一樣,就像屬於連初初的年輕又耀眼的人生一樣。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覺得自己呼吸困難。
他在被人用另一種方式絞殺着。
他最引以爲傲的作品,對方可以輕鬆模仿。
他最得意的對電影的掌控,卻被人道出了他掌控的無力。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佘兵無力去深究這一切的原因,此刻他對自己的導演方式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導演是要靠着想象力活着的,如果連初初當初的表現其實超過了他的想象力上限,如果現在這個女孩兒所表現的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他做的是什麼呢?
是什麼呢?
……
時間真的太晚了。
用平板電腦看電影不小心看過頭的錢曉樺決定最後刷一遍微博就睡覺。
每天六個蛋快要見神仙:“絕其所恃,是謂攻其心也。”
嗯?這是什麼東西?六蛋被盜號了麼?錢曉樺再一刷新,這條微博就不見了,小姑娘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第二天就把這件事兒徹底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