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陣刺骨的冰冷中醒了過來,頭部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我忍不住□□一聲,有一隻手輕輕撫過我的頭頂。
“醒了?”沙啞而平靜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我擡起頭,看到了公子沉靜如水的面容。
我從他雙腿上支起身子,看向四周。昏暗的光線中,一根根木柵,堅固而陳舊。泥地上鋪着稀薄的稻草,陰寒的溼氣自身下漫延,凍僵了每一塊肌肉。陣陣黴爛的味道,難聞得讓人作嘔。
“這是哪裡?”我顫抖着問。
“廷尉府的大牢。”公子淡淡說,昏黃的火光在黑暗中勾勒出他清絕逼人的輪廓。只是那雙溢彩流波的雙眸,已然熄滅,只剩下滿眼眶冰冷的灰燼。
“公子……”我平靜一下,努力綻開一個勉強的笑容:“公子別難過,等皇上明天酒醒了,一定會放我們出去的。”
“等得到明天嗎?”他的聲音落雪般沉靜。
“當然能等到啊,怎麼會等不到?”我爬起來,將他冷冰冰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裡,“你閉上眼睛睡一下,天很快就會亮了。皇上一定會追悔莫及,我都能想象他請求你原諒的心碎模樣。”
“哈哈哈……”公子仰天長笑,“那種模樣,我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公子何出此言?”我心痛無比地看着他,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他擡手抹去我眼下的淚滴,一陣噹啷作響,我才發現他雙腕上竟鎖了那樣粗重的鐐銬。生鏽了的鐵箍磨損了他嬌嫩的肌膚,手腕上橫着兩道鮮紅的血印。
“這是誰幹的!”我怒不可遏地抓了一把那鎖鏈,“怎麼可以這樣對你!我要告訴皇上!我得告訴皇上!”我撲過去抱住禁錮自由的圓木,大聲喊,“皇上!皇上……
“別叫了,過來。”公子說。
他從身上解下一枚白玉雕龍紋佩,輕輕掛在我的脖子上:“你跟了我這麼久,也沒什麼可送給你的。這是我十二歲生日的時候,先帝賜給我的,好好戴着吧。”
“我怎麼能收公子這麼珍貴的東西?”
“就當是香囊的回禮好了。”公子勾了勾腰下的香囊。那是初春入宮的那日,我連夜給他做的,他一直戴在身上。
那個時候他與皇上情深似海,好像沒有什麼力量能將他們分開。而今,卻是這樣的結果。我不知道公子心裡是何等破碎,就連我這個旁觀者都痛徹心扉。爲公子,也爲那一場曲終人散的悲涼過往。
外面傳來一陣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我心頭陡然升起希望,大聲說:“一定是皇上來接我們出去了!”
說話間,牢門已經打開。幾個粗壯獄卒闖進來,一把拽起我和公子:“起來,走!”
我的希望頓時破碎,被人推搡着穿過長長的窄道,拐入一間寬敞的廳堂。
堂上支起的幾個大鐵鍋中燃燒着熊熊的炭火,讓我凍透了的身子感到一絲絲暖和,可是那掛滿牆壁的形形□□的刑具,又讓我的心沉入谷底。
“公子……”我瑟縮地往他身邊挪了挪。
他撫摸了一下我胸前的玉佩,低聲說:“別怕。”
“想不到這麼快就見面了,韓大人!”隨着一陣沉緩的腳步聲,一個身着黑色官服的人影從幕後走出,不緊不慢踱到我們身前。當我看清他的臉時,連呼吸都停滯了——海東青!海棠夫人的哥哥,海府唯一倖存者。
那個當着衆人發下血誓,連天色都爲之驟變的男人!
“沒想到啊,韓大人。我竟然能在這裡遇到你!”他湊近公子的臉,肅殺的眼神毫不掩飾內心的猙獰。
“幸會。”公子微笑,不動聲色。
海東青嘆息一聲:“這個案子本不歸我管,但是太后看得起我,連夜調我前來審理。不好意思,韓大人。沒有時間跟你敘舊了,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他大步走到臺上,轉身下坐,驚堂木重重一拍:“廷尉府規矩,待罪之臣,先打五十殺威棍,再行問話,打!”
幾個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將和我公子推翻在地,準備行刑。
“慢!”眼看棍棒要落下來,一個差役突然拉起我,雙目緊盯着我的頸下:“大人,此人身上佩戴先皇隨身之物!”
海東青走下案臺,蹲下身子,仔細看了看公子剛剛送給我的玉佩。半天,直起身來,說了句:“既有先皇信物,免刑,拉去一邊。”
我糊里糊塗地被帶到一邊,這才明白公子爲什麼要將這護身符送給我。心裡像着了一把火,我嘶聲叫道:“這玉佩不是我的,是先皇賜給公子的!這是公子之物!打我吧,不要打我家公子!打我吧!”
“讓他閉嘴!”海東青聽而不聞地說,“行刑!”
粗重的刑杖舉過頭頂,重重地落在公子的腰臀。公子單薄的身子猛的震動了一下,沒有吭聲。
十杖下去,腫起二指。再十杖下去,皮開肉綻,血肉橫飛。
公子緊握着拳頭,面龐低垂。身子在肆虐的疼痛中無聲掙扎,但嘴裡卻沒有發出半絲□□。
我被兇狠的差役捂住嘴巴,眼淚肆虐地流過嘴角,口腔裡無比苦澀。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變成這樣??
五十杖打完,公子整個人就像從水裡撈上來的一樣,鮮血染紅了潔白的衣褲。
差役把他揪起來,按在地上跪好,他搖搖晃晃,強撐着不許自己暈倒。
“韓嫣,是不是你將我軍行動泄露給匈奴王子?”海東青坐在案後,身子前傾,“你爲什麼這麼做?誰指使你的?你父親?你大哥?你們有什麼目的?”
公子哼笑了一聲,懶於作答。
“本官在問你話!”海東青咬着牙說。
“無可奉告。”公子虛弱,但字字清晰。
“韓嫣,這可是廷尉府的大堂,你一句無可奉告就想搪塞過去?下官是奉皇上的旨意審你,你這樣的態度可讓我不太好辦!”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還要我教你嗎?”公子冷笑。
“好,你嘴硬!”海東青指着牆上的刑具,“廷尉府原有七十多套刑罰,前不久增加到一百零八套,總有一套能讓你心滿意足!來人,給韓大人鬆鬆筋骨!”
“海東青!”我掰下捂在我嘴上的手,厲聲說,“皇上只是酒醉失言,纔將公子下獄!明日酒醒,必會追究此事!你若傷了公子,我看你怎麼向皇上交代!”
“大膽!皇上乃九五之尊,每句話都是金口玉言!豈有失言一說?給我掌嘴!”
一個差役掄起巴掌,海東青突然說:“慢,他身上有聖物,不宜妄動。就請他的主人代勞吧!”
話音剛落,早有人上前,翻來覆去扇了公子幾個耳光。
公子被打倒在地,半天才慢慢爬了起來,無力地抹去嘴角的血跡。
我心痛得無法呼吸:“公子……對不起,公子……對不起……”
韓冬青朝屬下使了個眼色,兩個差役抓起公子的肩膀牢牢按住。另一個人摘下牆上的拶指,將公子修長潔白的十指牢牢地固定在木格子裡。
“不……”我發瘋地大叫,“不,不要這樣……不要……”
“收!”海東青命令。
拶指驀然收緊,十個指頭因爲壓迫變作青紫。關節的骨頭不堪重負,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公子身子挺直,俊美的臉龐因爲疼痛扭曲變形。
鮮血很快從受力點流淌下來,公子咬緊牙關,渾身劇烈顫抖。
“停!”海東青看公子即將昏迷,便給他鬆一口氣,“怎麼樣,韓嫣?想起點什麼嗎?”
公子甩了甩滿臉的汗珠,劇烈的喘息,讓他無法言語。
“再來!”海東青哼了一聲。
拶指再次收緊。
公子悶聲□□。隨着一記清脆的斷裂聲,左手小指被硬生生夾斷。公子身子一軟,昏厥過去。
一桶冷水當頭澆下,公子蜷縮在血污裡,無助地抽搐。
“說吧,韓嫣。”海東青走下來,走到公子面前,一腳踏上他斷裂的手指,用力碾下去,“你的祖上韓王信就是個背信棄義,投靠匈奴的小人!你們一家都流着叛逆者的血!而今又起歹心,想與匈奴裡應外合,圖我大漢江山,是不是?說啊,是不是?!”
一口鮮血從公子口中噴出,他忍着錐心刺骨的劇痛,看向海東青:“公報私仇,海東青。你是你們海家的恥辱!”
海東青奮起一腳,踢上公子的下巴:“你就逞口舌之快吧,韓嫣!我會讓你求我的——”
他抓過旁邊鐵鍋裡燒紅的烙鐵,狠狠按向公子的肩膀。茲的一聲,青煙冒起,公子終於忍不住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我心中劇痛,大叫了一聲公子,也昏迷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公子已經被潑醒,海東青正拿起一塊新的烙鐵,燙上他另一邊肩膀。
他咬緊自己的拳頭,悶聲嘶吼。
海東青終是不能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字,這讓他幾乎惱羞成怒。
他們把公子拉到刑牀上,縛緊手腳,用纏了鐵刺的皮鞭,抽打他的小腿正面。小腿之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膚貼着骨頭,皮開之後,鞭鞭入骨。公子疼得不斷以頭撞擊牆壁,掙扎中鎖鏈把兩個手腕磨得血肉模糊,幾可見骨。
“你說不說?”海東青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鎮定和冷靜,“你到底說不說!”
“沒做過的事,你要我說什麼?”公子每說一句話,都有鮮血涌出嘴角。
“拔掉他的指甲!”他冷酷地說。
“海東青!海大人!”我哭着哀求,“你聽我說,海大人!不要再折磨公子了!你妹妹不是公子害死的!公子也是受害者!他們是受人陷害的,海大人!求求您,不要再折磨公子了!他會死的!他真的會死的!”
“不要跟他說話,延年。”公子□□着說,“他根本不配!”
“我不配?”海東青揪起公子的溼透了長髮,“如果我不配的話,你又是什麼東西?難不成你比我高貴?從小到大,我樣樣比你強!出身比你好,騎射比你精,爲什麼你十六歲就成了天子近臣?而我卻空有一身才華,屈居閒職!你憑什麼?啊?你憑什麼!你不就長了一張小白臉,會在皇上□□獻媚邀寵嗎?你還記得被你退婚的羅門千金嗎?我十四歲就愛慕他,可她卻偏偏看上你!你悔婚之後,她自覺無顏見人,第二天就在靈若寺剃度出家了,你知道嗎!還有我的妹妹海棠,她把你的名字繡在手帕上,繡在羅帳上,繡在衣帶上,繡在每一個看得到的地方。她暗戀了你一生,結果卻因你慘死!我怎麼能不恨你,你告訴我怎麼能不恨你!”
“你的話太多了。”公子閉上眼睛。
“你覺得皇上愛你,是嗎?”海東青咬牙冷笑,“就憑你得罪的人,別說進了天牢一夜,就是一個時辰,你都出不去!在這裡弄死一個人,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你以爲皇上不知道嗎?他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知道你在這裡將會遭遇的一切,他根本不在乎你!”
公子的臉痛苦地扭曲了。儘管全力剋制,但淚水還是漫出了他的眼睛。他咬緊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招了吧,韓嫣。皇上根本沒有愛過你,他喜歡一個人就像喜歡一個玩具,玩夠了自然要扔掉。你還在堅持什麼?他都不想你活下去,你還活給誰看呢?瞧瞧你這張臉,我這樣討厭你都不得不承認,真是驚世絕豔。如果你再不招的話,我就毀了它!”
他抓起一把匕首,貼上公子的臉。
公子苦笑幾聲:“癡心長情爲哪般?我心已死,何在乎一張臉?”
海東青怔住,丟掉匕首,一把掐住公子的咽喉:“你什麼都不怕嗎?這世上沒有你害怕的東西嗎?真的沒有嗎?”
公子閉目不言。
海東青掐住他咽喉的手緩緩鬆開,一下一下溫柔地蹭着他的脖子:“你曾是皇上最寵愛的孌童,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嚐嚐你的身子?”
公子渾身巨震。
海東青自知找到了公子的弱點,繼續說下去:“在這牆垣深深的廷尉府,□□個囚犯,算不得什麼太傷大雅的事情。何況,你不就擅長那種事嗎?”
“你敢!”公子咬牙說。
“你看我敢不敢?”他一把撕開公子破損的褻衣,傷痕累累的肌膚尚能看出花瓣般潔白細膩的底色。
“公子!你招了吧,公子!”我哭得崩潰,“延年陪你一起死!我們就是死,也不受這種□□!招了吧,公子!你招了吧!”
“我一個人的生死沒什麼……”公子艱難地喘息着,“只是我若招了,整個弓高侯府就將萬劫不復!”
“來呀!”海東青陰鷙地說,“我今天就把這大漢朝第一美人賞給你們,你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玩死了算我的!”
那些衙役巴不得一聲兒,躍躍欲試地圍住了公子,七手八腳地撕扯着公子身上染滿血跡的衣服。
“讓我先來,讓我先來!……”
“操,可真漂亮!”
……
“啊——”我仰天怒吼,“皇上,我恨你!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