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近前,我纔看清,這小宮女正是公子進宮那日掐腰攔馬的的素兒,她是陳皇后的貼身宮女。
“救救我們娘娘!”素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請韓大人救救我們娘娘!”
公子又在石墩上坐下了:“怎麼回事?”
“回稟大人……”素兒有些遲疑地看了衛青一眼。
公子皺眉看向衛青,但見衛青滿面茫然之色,便說:“但說無妨。”
“諾。”素兒咬咬嘴脣似是豁出去了,“景鸞宮的衛娘娘誣陷我們娘娘以巫蠱之術詛咒她和公主,皇上震怒,下令搜捕了椒房殿裡的所有女巫和術士,並將皇后娘娘禁足。皇后娘娘費了好大力氣才讓我出來求助大人,請您馬上去見她!”
“巫蠱?”公子似是自言自語,“阿嬌不至於那麼蠢吧?”
“是的是的,公子!我們娘娘是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情的!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一定要稟明皇上爲我們娘娘做主啊!”
“先去看看再說吧!”公子站起身子,大步朝未央宮椒房殿的位置走去。
因此案關及衛子夫,衛青也無法置身事外,緊隨公子身後。他們兩人走得極快,我要一路小跑纔跟得上。
椒房殿外方圓一里,就感覺到了某種肅殺的氣氛。果真如素兒所說,全副武裝的羽林軍包圍了皇后的寢宮,往日繁華的殿門前,冷冷清清,是災難即將降臨的前奏。
公子走入禁區,一個羽林郎上前阻攔:“皇上有命,閒雜人等人不得入內!”
公子一扇子抽開他,徑直而入。
其他羽林郎見狀剛要羣擁而上,一個小頭目模樣的人攔住他們,低聲說:“不可以!傷了韓大人一根汗毛,皇上會要我們所有人腦袋。”
我們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暢通無阻地進了椒房殿。也許是爲了避嫌,在正殿門外,衛青主動止步。
雖然金屋藏嬌的典故,我在民間已有所耳聞,但真正是百聞不如一見。皇上居住的未央宮也不及這裡一半的輝煌璀璨。三十六顆碩大的夜明珠高高地懸在殿上,散發出明月般的光輝。滿目所及之處,無不鑲金砌玉。鸞鳳和鳴的黃金胡牀,黃金浮雕的紫玉屏風,黃金竹節博山爐,浮着青蓮的黃金水盤,就連盤絲熏籠也是黃金纏就。這簡直就是一座繁華地有些淒涼的黃金城。
還沒等素兒通傳,皇后娘娘就從後殿踉踉蹌蹌跑了出來,把兩個隨侍的妙齡宮女遠遠甩在身後。她穿了一身寬袍長袖的素色綾紗,沒有束腰,衣服拖在身後飄飄欲飛,就像一隻因絕望而瘋狂的長尾青鳥。她臉上沒有擦胭脂,頭上也沒有任何飾物,一襲緞子似的青絲一直拖到腰下,像柔軟的水藻一樣無聲飄搖。
“韓嫣!”她撲過來,抓住他的雙臂,身子卻墜了下去,跪坐在他身前,“救楚服!救救我的楚服!”
“你的……楚服?”公子詫異,“那個長安城有名的巫女?”
皇后用力點着頭:“我愛她就像你愛皇上!你必須要救她,這是你欠我的情!你奪走了我丈夫全部的愛,這是你欠我的!你必須要幫我!韓嫣,韓嫣!!”
公子好一會兒纔回過神兒,將她扶進胡牀裡坐下。
陳皇后已經陷入了深深的誕妄,激動的情緒讓她蒼白的脣角微微抽搐。
公子無力地看着她,輕聲說:“皇上知道嗎?”
“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現在也該知道了!”皇后恨聲說,拳頭緊緊攥起,“我可以不做這個皇后,只要不殺楚服,我願與她一起離宮,結廬南山,做一對不問世事的恩愛夫妻!”
公子輕輕搖了搖頭:“你生於皇家,怎麼會不明白這其中的厲害?你是皇帝的女人,你卻愛上另一個人,與她公然共寢同居,還鬧得天下皆知,她怎麼可能活命!”
“韓嫣啊韓嫣,”陳皇后嘿嘿冷笑,逼視着公子,“我爲什麼會愛上另一個人你不知道嗎?如果劉徹有一點點愛我,我又怎麼會?金屋藏嬌的美麗神話,不過是童年的一場夢碎。爲了報答我母親竇太主助他上位,他纔給了我皇后的名分還有這間可笑的金屋子。你知道黃金的溫度嗎?”她抓住公子的手按在金牀上,“你知道這有多麼冰冷嗎?無數個夜晚我躺在上面徹夜難眠……我是竇太主的女兒,我缺少黃金嗎?我缺少的不過是一個男人的體溫。可是他卻把所有的溫暖都給了你!”她直視着公子的眼睛,“我不恨你,韓嫣。我們三個從小在一起長大,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他如何愛慕你追求你。他們說你諂媚,他們放屁!諂媚的是劉徹,是我們的皇帝!他恨不得變成一隻小卷毛犬搖着尾巴討你歡喜!我不恨你們,我也不理解你們,我只是羨慕,非常羨慕……直到有一天我遇到楚服……”
皇后的聲音低若地近乎□□,她淚光閃閃的明眸裡泛起一抹醉人的神采:“她穿起男裝是那麼丰神俊朗,溫柔體貼,知冷知熱。她讓我的寢宮有了溫度,讓我空虛的日子有了盼頭。我終於知道被愛的感覺,那種感覺一旦在心裡點燃,便再也無法熄滅……我哪裡顧得上什麼衛子夫?我恨不能天天和楚服躲在深宮,過我們甜甜蜜蜜的小日子。爲了掩護她,我假裝迷戀巫祝,豢養巫師,我又何嘗真的信過那種東西?我若是想除掉姓衛的,我會更相信殺手手中的劍,而不是絲綢和棉絮做成的人偶娃娃!”
公子一言不發聽着這場漫長的傾訴。這是陳皇后一生中最黯淡也是最輝煌的時刻。至少她擁有了她自己,也許就那麼一次。
末了,公子轉身,默默走向殿門。
“韓嫣!”陳皇后淒厲又懇切地叫了一聲。
公子沒有回頭,只是用他慣有的沒有情緒的聲音,淡淡說:“我不知道是否能救楚服,我會盡力。但不管我能否救她,你都保不住你的皇后之位了,早作打算吧。”
入夏以來,皇上便將寢殿從溫室殿移往清涼殿。這處殿室掩映在蒼巒疊嶂之間,周圍栽滿巴山箬竹和大理白茶花,清雅宜人。微風吹來,竹葉沙沙,恍若初春夜雨。
公子在一簇白茶前站了很久,月色將那潔白的花瓣浸泡得清絕冷豔。
我凝望着公子流暢如瀑的背影,想起美人如花終要凋落,心裡無端端有了寂寞。
殿內突然傳出嘩啦巨響,伴着一聲雷霆怒吼:“混賬!”
公子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兒來,移步向殿內走去。皇上站在沉香木案後,雙手撐在案子上,臉色鐵青,額頭上繃出一根青筋,因爲憤怒而突突直跳。在他面前,竹簡撒了滿地。公子彎腰撿起落在腳邊的一份,輕輕展開。
這是一份內閣大臣的奏疏,就陳皇后和楚服一事做了無限誇張的鋪陳。說巫女楚服衣冠幀帶,形如男子,與皇后同起同臥,如膠似漆,有**常,醜惡宮闈……這簡直是翻來覆去在扇皇帝的耳光。
一方面告訴皇帝,你老婆給你戴了綠帽子;另一方面提醒皇帝,你寵愛韓嫣也是有**常,醜惡宮闈。
難怪皇上會大發雷霆。
公子看完了奏疏,又丟回地上,拍拍手上的灰塵:“難怪皇上會把這些上疏條陳全部掃落在地,確實是不值一看。”
皇上餘怒未消,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公子:“你去哪兒了?朕說過任何人都不許靠近椒房殿,你當是耳旁風嗎!”
“任何人也包括我嗎?”公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彈了彈修剪整齊的手指甲。
皇上一拳打在案子上,哼了一聲。
“你是氣阿嬌背叛了你,還是氣那些看笑話的大臣們?”公子問。
皇上深邃的眸子裡有鐵一樣的光芒閃過,咬牙說:“終有一天,朕要那些自命不凡的朝臣見了朕連氣都不敢大聲喘!”
“看來你更氣的不是阿嬌的背叛。”公子一笑,“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們?”
發怒之後的皇帝冷冽地可怕,跳躍的燭火讓他的臉有微微的扭曲:“阿嬌讓你來求情的嗎?”
“可以嗎?”公子也不避諱。
“不可以!”皇上的聲音就像從牙縫裡擠出來,“阿嬌這皇后是做到頭兒了!”
“她並沒有爲她自己求情,她想請你留楚服一條性命。”
“留着她作爲我恥辱的見證嗎?”皇上氣得簡直要笑了。
“你沒有什麼恥辱的,劉徹。”公子正色說,“你從沒有愛過她,即使她有了別人,也算不上背叛你。”
“世人都會像你這樣想嗎?”皇上剛剛消減的火氣又竄了上來,“世人都會像你韓大夫一樣超塵拔俗嗎!”
“我從不知道你劉徹是那麼在意別人想法的人!”公子的聲音也微微的冷了起來。
“你會說得這樣輕輕鬆鬆,是因爲朕寵着你慣着你,你幾曾受過什麼委屈?你知道屈辱的滋味嗎!”
“我不知道?”公子失笑,“你知道我有多少別稱嗎?孌童,男寵,弄臣,賤人,妖孽……”
“韓嫣,你如果覺得跟着朕委屈了你,你可以走,沒人攔着你!”
“有出息的,可別再來找我!”公子拂袖,大步走出殿外。
我一路小跑地跟在後面,小聲叫:“公子,等等啊公子,公子!”
他絲毫不理睬我。
經過一叢竹子的時候,公子身形一晃,矮身躲入竹叢裡。我不明就裡,也不由自主躲了過去,蹲在他身邊。
“你幹嘛啊,公子?”
公子扳着手指頭,嘴裡數着:“一,二,三……”當他喊到“四”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喊。
“嫣兒!——你回來!嫣兒,朕逗你玩兒呢!”
公子晃晃腦袋,嘴角一撇:“沒出息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