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彎刀掛在臥室的正中,退後幾步坐在榻上,呆呆望着它。微弱的燭光中,它散發出古舊又厚重的光芒,充滿年代感和某種低沉的情緒。它的前任主人,應該是匈奴的貴族或王族。
打開抽屜,拿出繡了一半的荷包,我想把它送給霍去病,當做彎刀的回禮。我選了藏藍的底布,以黑紅兩色絲線壓邊,中間用青線密密地繡了祁連山和山尖上的一彎孤月。我的手指滑過一排綵線,一條一條在荷包上比過,最後挑了黑絲,在底角一針一針繡上“霍”字。
這輩子只給兩個人繡過東西。
公子的香囊和霍去病的荷包。他們,一個是我最愛的人,一個是最愛我的人。
火焰跳的厲害。我拿起銀剪,剪落燭花。卻在那枚小小的火焰裡看見了霍去病的臉。我不由得微笑,不知道是怎麼了,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都能想起他。好像他無處不在。
外面響起敲門的聲音,我咬落線頭,應了聲:“進來。”
父親推門而入。他披了一身輕薄長衫,沒有穿外罩,應該是要休息了,不知怎麼的到我這裡來了。
“父親……”我要起身。
他擺了擺手,坐到桌旁,看了看我手裡的荷包:“好精緻,是繡給皇上的嗎?”
我含糊一笑,沒有說什麼。
“都這個時辰了,你大哥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到哪裡撒野去了!”父親有些沒話找話地說。
“大哥也該收收心了。”我說。
“是啊,你母親說明年就給他娶親。”父親嘆息一聲。
“父親找我有什麼事嗎?”
父親欲言又止地沉吟片刻,還是忍不住問:“趙丞相最近沒有上朝嗎?”
我搖頭:“很多天沒有看到他了,聽說是病了。”
父親的眉頭一跳:“嚴重嗎?”
我搖搖頭:“如果父親掛念,明日我可以陪您去趙府走一趟。”
父親沉重地搖了搖頭:“他身體向來很好,想也不會是什麼大病。我回房了,你也早點休息。”
“父親慢走。”我微微頷首。
待看不見他的背影了,我撫摸着尚未繡成的荷包,深深地嘆息一聲。放不下又能怎樣?人生一世,豈能事事如願?然而在所有的不如意裡,情算最苦。
門轟地一聲被撞開了,我嚇了一跳,荷包掉到地上。
我彎腰撿起荷包,擡頭去看,就見李廣利一蹦三跳地跑了過來,跳到炕桌旁,拿起我的茶就喝。
我也不理睬他,換了一根絲線,繼續繡那“霍”字。
“二弟,霍去病好久沒來了!”
大哥突然提起霍去病,我的手抖了一下,針尖入肉,冒出一個小小的血珠。
“你不是不喜歡他嗎?”我不動聲色。
“誰說我不喜歡他啦?”李廣利歪着腦袋湊近我,“明天讓他來吧,啊?”
“幹嘛?”我頭也不擡。
“我跟我那般狐朋狗友說霍去病是我們府上的常客,他們都不信!”
“少跟哪些紈絝子弟來往!”我冷聲說。
“讓他來吧,二弟。讓咱也沾沾戰神的光!”
我不吭聲兒。
“二弟……”他涎着臉靠過來,看樣子要耍賴。
“出去!”我怒喝一聲。
他嚇得縮了一下脖子,撇撇嘴,沒趣地走了。
不一會兒又從門邊探出頭來:“我說你乾脆從了他吧,二弟。反正你已去勢,也生不了兒子,皇上喜怒無常,天恩難料,跟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霍去病倒是個長久之計!”
不待我還口,他已一溜煙兒跑了。
我只能粗喘一口氣,想着明天要好好收拾他這張臭嘴。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房中梳洗,便聽管家來報:“大人,霍將軍來訪!”
“霍將軍?”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刷得站起來,“霍去病?”
管家笑呵呵地;“正是,還帶了一位小公子呢!”
我愈加納悶,道:“快請!”
我挽了髮髻,換了家常衣服,快步走去前廳。
果然是霍去病。他穿了一身暗紅色的箭袖禪衣,坐在几旁,正端起茶杯。俊逸的側影落在我眼睛裡,心頭掠過一絲麻沙沙的刺痛。在他旁邊站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量不高,然而膚色白皙,面容沉靜,有股子花落不驚的淡定氣質。
我正要舉步入內,只聽身後一聲驚呼:“戰神!”
李廣利幾步跳入廳中,抱住霍去病的胳膊:“我可逮到你了,今兒可不許走啊,在我家吃飯!”
霍無病雖被李廣利揉搓,手裡的茶卻紋絲不動,看得出過人的功力。
“李公子,別來無恙?”霍去病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
李廣利在霍去病手畔蹲下來,就像小狗看着主人似地看着霍去病,柔腸百轉地叫了聲:“戰神……”
霍去病眨巴了下眼睛:“有什麼事兒,說。”
李廣利驚喜過望:“你怎麼看出我有事兒?”
霍去病:“眼睛裡寫着呢。”
李廣利搖晃着霍去病的胳膊:“今晚跟我去赴宴,給我那般兄、弟瞅瞅,霍大將軍是我哥們兒!”
霍去病搖頭淺笑:“去不了。”
李廣利:“爲嘛?”
霍去病但笑不語。
我實在看不下去,斷喝一聲:“大哥!”
李廣利看見我,頓時矮了三分氣焰,垂頭喪氣地從懷裡掏出一把扇子,打開放在霍去病面前:“那你給我題個字!”
“我的字不好。”霍去病推開扇面。
“題一個!題一個吧!”李廣利不依不饒。
我走過去抓過扇子,甩手丟了出去:“別再鬧了。”
“你怎麼丟我的扇子!”李廣利梗起脖子,瞪大眼睛,剛要動手揪我的衣領,頭往一邊偏去,嘴裡尖叫着,“娘,娘,輕點兒,輕點兒……”
“我兒魯莽,霍將軍見笑了!”我娘扯着李廣利的耳朵大步走了出去。
大廳裡頓時安靜下來,不覺生出幾分微妙和尷尬。
我輕咳一聲:“霍將軍來訪,是爲何事?”
霍去病將身邊的少年輕輕推到我面前:“這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霍光,光兒,見過李大人!”
霍光雖然年幼,舉止卻老成穩健,有模有樣地給我行了一禮:“霍光見過都尉大人。”
“免禮。”我伸手請他們入座。
“這孩子想學宮廷禮儀,我便帶他來找你了。”霍去病開門見山地說。
“霍氏子弟應該交給中宮調,教吧?”我淡淡說。
不待霍去病開口,霍光作揖道:“回李大人,兄長教誨,水滿則溢,月圓則虧,潔身自好方可長保。霍光不願過分親近衛氏。”
我隱隱驚訝,這孩子真是驚人的敏銳和聰慧,然而又內斂自制,他日必是國之棟樑。一介小吏霍仲孺,怎麼就生得出霍去病和霍光這樣的兒子?這一武一文,朝堂再也沒有別姓插足的地方。
我看一眼霍去病:“我看光兒彬彬有禮,落落大方,也不需要學習什麼禮儀了!”
“我剛將他從鄉野帶來,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希望李大人可以不吝賜教,點石成金。”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季兒跑進來:“二哥哥,我帶韓說哥哥來玩了!”
小公子興高采烈地:“皇帝哥哥給他放了假。”
“這是誰?”季兒指着霍光。
“我叫霍光。”
“你要跟我們一起玩嗎?我們正要去打鳥。”韓說問霍光。
霍光看看霍去病,霍去病點頭。
季兒和韓說一邊一個牽着霍光的手走了。
“小心點兒,不許爬樹!”我扶住門框,大聲叮囑。
“男孩子嘛,磕磕碰碰有什麼?”霍去病不以爲然。
我回頭看他,他也正凝視我,四目相對,情愫流動,難言的尷尬和沉默。我別過頭,快步走回座位。
他也慢步走回來,扶膝坐下,半響,淡淡說了句:“不論多久,我等你。”
我瞟他一眼:“等我做什麼?”
他說:“等你回心轉意。”
“不可能!”我斷然說。
“即使不可能!”他的語氣同樣決絕。
我頭向後,重重抵在椅背上:“這是個錯誤,霍去病。別再讓它繼續錯下去。”
霍去病雙手交握,垂頭看着地面:“你只需記得,無論任何時候想回頭,我都在這裡。”
“如果我一輩子都不回頭呢?”
“你活着,我等你;你死了,我陪你。”
“霍去病!”我咬牙怒吼一聲,眼淚迸出了眼睛。
他偏頭看我:“你再哭我就要親你了……”
我捂住眼睛,將哭聲壓抑在喉嚨裡。
“啓稟大人——”外面傳來管家的聲音,我連忙抹乾眼淚。
“什麼事?”我的嗓子有點沙啞。
“大夫給您送藥來了。”管家將老者引了進來。
老者名叫石溪,每日出入我府送藥,已與我相熟。談起醫道,引經據典,頭頭是道,確是位世外高人。我都尊他一聲先生。
“啊,霍嫖姚,不,霍將軍!”石溪爲霍去病行禮。
霍去病點頭:“老先生不必多禮,倒是去病該感謝您纔是!他吃了你的藥,臉色好多了。”
石溪:“多謝將軍讚譽!”
霍去病拍了下膝蓋站起來:“我也該走了,光兒就交給你了。”
“將軍放心。”我送他出去。
回來的時候,石溪已經將食盒裡的藥端出來,送至我面前。
我接過來,喝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問:“先生行醫多年,對一些疑難雜症定有獨到的見解。家妹抱恙多時,可否請先生過去看看?”
“大人的妹妹可是皇帝的愛妃,老朽豈能得見?”
“這點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
“承蒙大人擡愛,老朽從命。”
我昂首將藥喝光,略帶苦澀的**流過我的喉嚨,心裡暖融融的。那個時候,當我品味着湯藥裡竹葉的清香,怎麼也不會想到,石溪這一看,就葬送了未來所有的可能,以及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