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棧盤桓三日之後,大公子韓則終於找到了我們。他用馬車將我們送到郊外的一處梅林,大片含苞待放的白梅掩映着一座雙層結構的小木屋。這,成了我們臨時的居所。
屋子裡燃燒着一爐好香,牆上並排掛着兩張獸皮,過冬的物品一應俱全,是個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公子什麼都沒有說,但我知道他喜歡這裡。伸手撫摸窗前的手編風鈴,憂鬱了很久的脣角露出一痕清淺的笑意。
“嫣弟,這本是我的一處別苑,去年讓人種滿了白梅,本想等你生日的時候送給你。”
“多謝大哥。”
“你先安心住在這裡。等父親消了氣,大哥就接你回去。”大公子柔聲安慰他。
“這裡很好,我並不想回去。”公子坐在窗下,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大公子又看向我,吩咐道:“東邊不遠處有一口井,你可以打水。人手不夠,等我再撥幾個丫鬟過來。務必盡心侍奉二公子,有什麼事隨時來侯府找我。我把你們的馬帶來了,拴在屋後。”
“我不需要什麼丫鬟,延年一人就夠了。清清靜靜不是很好?”公子淡淡說。
大公子的手掌輕輕落在公子頸後:“也許現在你還有些難過,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離開皇帝是你一生最正確的選擇。”
公子的頭往後,輕輕抵在窗楞上。陽光透過窗口,溫柔地灑在他身上:“大哥,你愛過嗎?”
大公子想了想,笑一下:“愛自己的弟弟,算不算?”
公子不由得一笑。
大公子用指尖觸了觸他梨花初開般的笑臉:“好了,大哥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我和公子在遠離塵囂的梅苑一住就是二十三天。雖然他終日借酒消愁,憂傷而沉默,但這二十三天卻是我一生最大的慰藉和幸福。在此後漫長的暗無天日的噩夢中,它是我所剩無幾的最後的光明。
一天夜裡,梅園一角升起一枚又淡又好的月亮。滿天星子,明明滅滅,與往日彷彿隔了幾世。梅花的雪色花苞浸泡在月光裡,散發出比白日更加幽冷的清香。如果可以就這樣陪伴着公子,我李延年願賭上一生的美麗時光。
“公子,讓延年爲你跳個舞吧。”我步下木梯,走到沒有陰影遮擋的亮處,展開修長的手臂,兩條紅色絲綢從深闊的雪袖中飛揚出去。
悲涼優美的簫聲自二樓的廊臺響起。公子手持玉簫,一曲《長相思》穿石遏雲,迴盪在梅苑上空。
我飛舞的長袖掃落了梅枝上尚未化淨的積雪,雪花洋洋灑灑,隨着我旋轉的舞步化作律動的精靈。我已感覺不到我自己,身體融入簫聲,幻化無形。只有那飛揚的舞袖,如一場最熱烈的傾訴,在這個淒涼寂靜的冬夜,如癡如狂。
馬蹄聲起。
舞袖頹然委地。我收住身姿,看向公子:“好像有人來了。”
公子拿下長簫,望向遠處。
兩根火把引着幾個人影越走越近。聽得一人說:“剛纔在遠處看到紅光迴旋,還以爲着了火。”
“這會子又不見了。”另一個人說。
我垂頭看了一眼我的紅色舞袖,無聲微笑。
公子讚歎說:“延年的舞技已經到了境界,遠遠望去,兩條紅袖可不如火似焰?”
我和公子的對話,終於把林子裡的人馬引出迷陣。
兩個僕從打扮得人攙扶着一位少年公子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敢問,樓上的是韓嫣韓大夫嗎?”少年公子發問。
“正是在下。”公子回答。
那少年公子掙脫了兩位僕從,往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喊一聲:“請韓大人救救家父!”
“你父親是誰?”公子不解。
“我父親……我父親正是大行令王恢!”
公子神色一凜,站起身來:“進來說話吧。”
我把滿面淚痕,已有些崩潰的王家公子讓進廳堂,公子正好從樓上下來。王公子一見公子,便又跪下了,搗頭如蒜,額頭都見了血,怎麼也不肯起來。
公子無奈,只好由他跪着。輕聲問了句:“到底怎麼回事?”
王公子抹了一把眼淚,哽咽着說:“大人身居世外,可能有所不知。皇上的馬邑之謀以失敗告終,家父受牽連入獄,明日午時便要斬首示衆!”
“什麼!”公子渾身震動,儘管失敗是意料中事,但真正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覺又完全不同。
公子放在桌上的手顫抖着握緊,許久才又問了句:“怎麼露出破綻的?”
王公子搖搖頭:“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匈奴的十萬大軍已經到了馬邑城外,眼看就要落入漢軍的包圍圈,卻突然掉頭,急速撤軍。我父親率領三萬大軍在城外埋伏,見到匈奴退兵,非常驚奇,想要出戰,又自知不敵,便按兵不動,眼睜睜看着匈奴大軍撤出馬邑地境。也就是說,三十萬大軍,除了我父親的三萬軍隊,其他人根本沒有見着匈奴兵的影子!”
公子搖頭嘆息。
王公子抽噎了一聲,繼續說:“消息傳回長安,皇上大怒。責怪我父親臨陣怯戰,貽誤戰機,當場下旨撤銷其大行令職務,剝奪將軍名爵,下獄候斬!”
公子的臉凝重得像夜幕下的湖水,蠟燭的火焰他深不見底的雙眸中隱隱躍動,照的他絕豔的側影忽明忽暗。
許久,他緩慢地搖了搖頭:“很抱歉,王公子。恐怕我也救不了你父親。即使自知不是對手,也應該殊死一戰,以壯我軍聲威。三十萬大軍無功而返,讓皇上如何下得了這個臺?”
王公子膝行幾步,抱住公子的腿,哭訴道:“大人跟我父親是知交好友,豈會不知我父親素來小心謹慎。沒有必勝的把握,怎會輕易出戰!”
公子神色淒涼,有氣無力地點了下頭:“是啊,你父親就是缺少了那麼一點俠氣……”
“無論如何,請大人救救我父親吧!除了您,再也沒有一個人能救他了!我父親畢生的心願就是驅除蠻夷,多年來嘔心瀝血,忠心耿耿!求大人看在與我父親多年的交情,救救他吧!求您了,大人!求您了!”
公子痛苦地閉了下眼睛,長嘆一口氣:“好吧,我且一試,你不要抱什麼希望。回去等消息吧。”
“多謝大人!”王公子重重叩倒在地。
送走王公子,我快步跑進去,攔住正在換衣服的公子:“別去,求您!”
公子撥開我的手,一件件脫下便服。
我雙膝跪地,抓住他的衣角:“ 公子,皇上與您的芥蒂尚未解開。現在又在氣頭上,你這一去,一言不合,恐怕就要惹火燒身!救不了王大人不說,還要搭上你自己啊!”
公子心事重重,將衣服套在胳膊上,沉聲說:“王恢與我相交數載,而今他命在旦夕,我豈有不管之理?”
“關鍵是……您管得了嗎!”我親眼見識過賜死王美人和海棠夫人的皇帝,那冰冷無情的死神般的面孔,經常出現在我的噩夢裡。
公子纏上腰帶,突然問了句:“延年,你覺得他還愛着我嗎?”
我一時語塞,結結巴巴說:“應該……應該是愛着的……”
公子撫摸着腰下懸掛的纖阿劍:“雖然他打我罵我羞辱我,但我從未懷疑過他對我的愛。延年,我就用這份情來賭一把!”
他眼睛裡的堅定,讓我知道多說什麼無益,唯有在心裡祈禱,我的公子,希望你會贏。
我把馬從屋後的馬廄裡牽出來。
公子的白駒日行千里,甚通人性,但那天它卻一反常態,甩頭擺尾,引頸嘶鳴,不願意上路。公子勉強翻上馬背,撫摸着銀鬃,不斷地細聲安撫,折騰了大半天才讓它散開四蹄,跑了起來。
行至城中,好好的夜色突然變得陰沉。星月無光,密雲堆積,寒風打着旋兒,吹得屋頂的瓦片嘩啦作響。
“我們得快點,變天了。”公子說。
我按捺着心頭的不安,催馬緊跟上去。
宮裡的燈,早早亮了起來。也許是因爲皇帝的心情,這個夜晚格外寧靜,甚至聽不到鳥雀歸巢的低鳴。風聲顯得更肆虐也更鮮明,吹得人心都亂了起來,偶爾能聽到狂風夾着斷枝砸在鐘鼓上,發出轟的一聲。
公子無需打探,便直接去了未央宮宣室殿。每次遇到頭痛的事情,皇上都喜歡一個人在那裡靜思獨坐。
郭公公看到公子,沒有像往常一樣眉開眼笑,而是垂頭喪氣地擺出一張苦瓜臉。
“大人,皇上他……”
公子擡手,制止他說下去。
兩個小黃門輕輕打開殿門,公子邁進去,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南越太液的味道依然是那麼苦澀而醇厚。
皇上一個人坐在一張木幾後,自斟自飲。他已經喝了太多,臉色暗紅,眼神直愣愣的。在他身側,東倒西歪着幾個黃金酒觥。
看見公子進來,他舉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公子緩步走近,從他手中奪過酒杯,一飲而盡。
皇上醉眼惺忪地瞪着公子:“你來做什麼?看朕的笑話?”
公子拿起酒壺,再次斟滿酒杯,一口飲盡,淡淡道:“你有什麼笑話可看?”
皇上冷哼一聲。
公子從容落座,面對着皇帝:“從眼前看,三十萬大軍無功而返,我們是輸了;但從長遠來看,此次行動考驗了我漢軍臨時調動軍隊的能力,是不可多得的實戰演練。在這一點上,皇上贏了。”
“橫說也是你,豎說也是你。”皇上咕噥着,去拿酒壺。
公子抓住皇上伸過來的手,深深地望入他的眼睛:“橫說是因爲愛你,豎說也是因爲愛你!”
皇上愣了片刻,一把甩開公子的手,哈哈大笑起來。在他肆無忌憚的笑聲裡,公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我似是能看到他深黑的瞳仁裡閃過一絲憂傷的惶惑,眼前的皇上已經變得陌生了。
“你終究是不肯信我。”公子似哭還笑,那種淒涼透骨的神色我一輩子都無法忘掉。
“比起你,朕更相信朕的眼睛!”皇上吼道。
一顆豆大的淚珠滾下公子玉白的臉龐,他深吸了一口氣,擡手抹掉淚痕,順勢抄起酒壺,猛灌了幾口。啞聲問:“那麼,我們結束了嗎?”
皇上陰沉沉地瞅着公子,冷不丁打了個大大的酒嗝,含糊不清地說:“結束吧……都他媽的結束吧!朕受夠了……”
公子失魂落魄地點點頭,用微不可聞地聲音喃喃着:“好……好吧……既然這樣……”
他用力吸了下鼻子,把即將決堤的淚水逼回去。擡起雙手正了正頂冠,捋平前襟,雙膝跪起:“臣,有事起奏!”
“講。”皇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此次馬邑之謀的失敗,主要責任在於皇上的決策失誤,用人不當!行動之前,臣已勸諫皇上,但皇上一意孤行,不聽忠言。而今,又要把所有罪責推在大行令王恢身上,讓他來替皇上背這個黑鍋。皇上捫心自問,怎能服人!”
公子話音剛落,皇上一甩手,整杯酒潑在公子臉上。
“你還有臉說這話!”皇上陰澹澹地逼視着公子,“不錯,大行令確實是爲人背了黑鍋,卻不是爲朕,而是爲你!”
“爲我?”公子萬般不解。
皇上抓起旁邊一本奏摺,當胸砸在公子身上:“自己看!”
公子一把展開竹簡。
這是丞相田蚡上的一封密摺。摺子上說,據安插在匈奴的細作查明,匈奴大軍是收到了密報,知道城中有埋伏,才臨危急撤。而發出這封密報的正是匈奴小王赫連蒼鸞。而赫連蒼鸞與上大夫韓嫣過從甚密,韓嫣曾長時間逗留赫連府邸,而且事發當天兩人又在一家客棧秘密會面……
我渾身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泄露軍機,這是誅九族的大罪。田蚡竟然把這樣惡毒的罪名栽贓在公子頭上!
公子面無表情地合上奏章,淡聲說:“丞相誣陷臣,臣不吃驚。臣吃驚的是,皇上竟然信了!”
皇上冷笑:“你以爲朕是傻子嗎?你以爲只有丞相在匈奴才有耳目嗎?朕的耳目更多!他們每個人刺探到的真相,都和這份奏摺上寫的一模一樣!”
“這不可能!”公子憤怒而焦灼,“我爲什麼要這麼做?”
“朕也想知道爲什麼!”皇上一腳踢翻了桌子,“爲了一個區區的赫連蒼鸞,你竟然出賣朕!”
“劉徹……”公子心碎地搖頭,“在你心裡,我不過如此嗎?我不過如此嗎!!……好,既然你認定我就是罪魁禍首,我不需要別人替我背黑鍋!你放了大行令,韓嫣當從容赴死,絕不貪生!”
“你以爲朕不敢嗎!”皇上怒吼。
“你是皇帝,你想殺誰就殺誰,你有什麼不敢!”公子淚流滿面,卻大笑不止,“你還想做千古帝王,我看你不過是個是非不分的昏君!”
“你,你大膽!——”皇上揪住公子的前襟,把他狠狠丟了出去,“來人,上大夫韓嫣其心不軌,泄露軍機,導致三十萬大軍無功而返,重挫我漢軍銳氣!爲嚴肅軍法,將頒誥命,撤銷其上大夫職務,押入大獄,交廷尉,嚴加審問!”
“諾!”一行武將闖進來,拿住公子和我,往外拉去。
我心膽俱裂,掙扎着撲向皇上:“公子是冤枉的!公子是冤枉的,皇上!皇上!——”
有人在我頭頂重重擊打了一下,我眼前一黑,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