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一生中經歷過的最漫長難捱的時間。
從長樂宮門到昌壽殿,穿越兩道司馬門,踩着公子留下的血跡,我突然之間就長大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過所謂的安全感。
這世上誰也保護不了誰,即使是皇帝。
昌壽殿裡珠環玉繞,一圈坐滿了花枝招展的美人,翠羽明璫,鮫綃參差,照得人眼花繚亂。
公子咬着牙關,費力跪起。身上月白的衣衫已經磨得破爛不堪。
“韓嫣參見太后。”
他的聲音雖然虛弱,卻十分淡定。不似我的心情,沉重而忐忑。
太后坐在檀木案子後面,鬢邊已經掩不住斑白,但那張不再青春的臉龐依然看得出當年的嬌豔。她的眼睛和皇上很像,美目深長,看不出喜怒的眼神就像一潭碧幽幽的秋水。
“韓嫣,你可想起哀家找你來所爲何事了嗎?”她的聲音非常柔軟,卻沉甸甸的,讓人頭皮發麻。
“臣不知所爲何事。”公子語氣淡淡的,誰都聽得出來他懶於解釋什麼。
太后冷笑:“你不知,哀家卻是想起來了。最近這宮裡有個傳聞,你可曾聽說了?”
“臣不曾聽說。”
“呵呵,韓大人不曾聽說,我們可是如雷貫耳。”王美人故弄玄虛地停頓了一下,“不過,今日一見,好像傳聞不實啊!”
“那可不!”坐在太后身邊的一位貴婦說,“這宮裡上上下下都說韓大人的膝蓋是直的,無法彎曲,即使見了皇帝后妃也無法行君臣之禮。可依孤看來,跪得不錯嘛!”
她往公子血淋淋的膝蓋上瞅了一眼,很解氣的神情。
“竇太主有所不知!”王美人嬌聲道,“韓大人這膝蓋可金貴,除了太后,連天子都不跪。臣妾今日可真是沾足太后的光了。”
坐在王美人一旁的衛子夫微微垂着臉,謙順柔和,不言不語。
太后微笑一下:“王美人莫得胡說。韓嫣乃名門之後,怎麼會連那點禮數都不懂呢?今日哀家倒要瞧瞧。”
竇太主高聲說:“韓嫣,你還等什麼?這可是太后給你的機會,還不趕緊叩拜王美人和衛夫人?”
公子捏緊了拳頭,一動不動。
竇太主一拍案子:“大膽韓嫣,你敢抗旨!你可知道抗旨不遵可是滅門的重罪!你不在乎自己的腦袋,你也不在乎韓氏一族的腦袋嗎!”
這句話擊中了公子的軟肋。他昂起蒼白的臉,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未有過的屈辱讓他微微發抖。
我不顧一切地向前膝行幾步,連磕了幾個響頭:“太后開恩!公子跪了一天,膝蓋筋骨已經麻木,實在無法行禮。請太后慈悲爲懷,放過我家公子吧!”
王美人嗖地站起來:“你是什麼東西,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還不給本宮打出去!”
“罷了,罷了……”太后擺了擺手,柔聲說,“原來是膝蓋跪麻了,怎麼不早點說呢?哀家這裡可有好東西,舒筋活血,就專治這膝蓋發麻的毛病!陳士昭!”
陳公公答應一聲,捧出一方紅錦遮蓋的方形器物。揭去覆蓋之後,我的心跳都停止了。那方形木板上鑲滿了密密麻麻的鋼針,每一根都有一寸長短,寒光冽冽,尖銳無比。
竇太主冷冷地說:“韓嫣,你可想好了。你是要跪這針板呢,還是要跪王美人!”
王美人嬉笑了一聲,得意洋洋地看着公子。
公子面如寒霜,依然是動也不動。
竇太主柳眉倒立:“還不把針板賞給韓大人!”
兩個小太監拉起公子,將他重重地按向針板,只聽噗呲一聲,公子的頭猛地往後一揚,牙齒咬破了嘴脣,一痕鮮血溢出嘴角。
他一聲也沒有吭,但我卻發出形同厲鬼的吼叫,涕淚四流,幾個太監死死按住我。
“太后!”衛子夫跪地,“請太后開恩。莫要因爲韓嫣,傷了您和皇上的情分啊!”
“衛夫人倒是好心腸呢!”王美人冷笑。
“子夫,這事兒你不要管!”太后沉聲說,“韓嫣,以後見了丞相和宮裡的娘娘們,你可知道規矩了?”
公子汗如雨下,依然是一語不發。
王美人咬牙說:“給我用力壓!看你再狐媚皇上,你這賤人!”
兩個行刑的太監將身子壓在公子身上,往下用力碾壓,公子終於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身體劇烈地**了幾下,昏死過去。
我撕心裂肺地哭叫,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就在我覺得我快要因心痛而死的時候,殿外突然捲入一陣火紅的風。
“嫣兒!——”披着大紅氅子的皇上撲上前去,將公子從針板上拉起來,緊緊摟入懷中。
身後緊隨而至的衛青,將行刑的太監踢翻在地,用劍抵住。
“嫣兒!嫣兒!……”皇上哽痛的聲音都變調了,“傳太醫!快傳太醫!——”
“徹兒!”太后站起來,用氣的發抖的聲音厲聲說,“你帶士衛持劍闖入長樂宮,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母后嗎!”
“那母后眼裡有我這個兒子嗎!”皇上怒吼。
“你……”
“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朕絕不善罷甘休。”皇上的聲音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衛青!”
“臣在!”
“給朕細細地查,凡有牽連者,全部杖斃!”
“遵旨!”
皇上抱着公子,大步走出去。身後癱倒了一地奴才,包括王美人和竇太主。
未央宮,燈火通明。
僅有的三位秩爵一千石的太醫全部到位,輪番爲公子診治。公子本是昏迷的,又在清洗傷口的劇痛中醒來,他還不瞭解眼前的情況,只是咬緊了牙關忍痛,以爲還在刑具上不曾下來。
皇上握緊了他的手,顫抖着叫了聲:“嫣兒……”
公子的神情僵了一瞬間,輕輕轉過頭,看到了皇上萬分焦灼的臉。他閉上眼睛,喉結滑動了一下,似是嚥下了無限酸楚。等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慣有的不羈笑容又回到了蒼白的脣邊。
他擡起玉筍般潔白修長的手指,蹭了蹭皇上潮溼的眼角,虛弱地說:“這是眼淚嗎?不至於吧?”
“朕害了你!”皇上吻着他的手指,幾乎忍不住要哭出聲兒來。
“我願意。”
“傻瓜!”
“不傻誰會愛你啊!”公子皺緊眉頭,忍過一陣鑽心的疼痛。
“怎麼了?很疼嗎?”皇上轉頭怒視太醫,“這爪子再沒輕沒重,乾脆剁了去!”
“皇上饒命!”三位太醫齊刷刷跪下了。
“發什麼脾氣?”公子疼得有些煩躁,胳膊垂在被子外面。
皇上把他的胳膊重新拿進被子裡:“你被澆了滿身冷水,此時還有些發燒,千萬不能着涼!”
“熱。”公子掙扎了一下。
“忍着點兒……”皇上心疼地輕撫他尚未乾透的髮絲,“朕會把你受的痛苦和屈辱千百倍地還給他們!”
“他們?也包括你母后嗎?”
皇上臉色微僵,神情間十分窘迫。
公子釋然一笑:“算啦,你娘就是我娘,咱娘罰咱,不冤。沒事兒!不用放在心上。”
皇上嘆口氣,在榻邊兒坐下來:“朕知道你不想讓朕爲難。朕的嫣兒看起來任性胡來,實際上最是隱忍之人。”
“不要拍馬屁啦。”公子拖長了聲音,疼痛讓他輾轉難安。
皇上深深望着他:“沒錯,朕確實不能拿朕的母后怎麼樣!但那些不長眼的奴才……”
皇上話未說完就被公子冷冷打斷:“關奴才什麼事?他們不過是些受人擺佈的工具,不必深究。”
“那怎麼行?”皇上怒道,“朕心愛的男人,是他們能作踐的嗎!不給他們點教訓,怎麼能讓其他人長長記性!”
“殺了他們,更會將我推向風口浪尖,這點都不明白嗎,我聖明的皇上?”
“可是……”
“算啦!下旨赦了他們吧!只是陳士昭那張臭嘴討厭,本公子要親自整治他。”公子把被沿往下巴底下拉了拉,露出幾分孩子氣。
“太便宜那些狗奴才了吧!”皇上不甘心地說,“要不是子夫派她的宮女來告知朕,你豈不是要被他們活活整死!”
“衛夫人?”公子有些意外。
皇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這宮裡的嬪妃屬她懂事。”
“那我豈不是欠她一個好大的人情?”公子笑。
“朕會替你還的,多賞她一些珠寶就是。”
“再好的珠寶也不如召她侍寢,去吧,放你幾天假。我這腿一時也動不了,你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
“幫不上朕也要陪着你。”皇上寵溺地說,“不喜歡朕陪着你嗎?”
“你知道太后爲什麼要罰我嗎?”公子正色問。
“還不是因爲田蚡那小人挑唆!”
“不僅僅是這樣!”公子說,“自我隨王伴駕,你便專寵我一人。你已經二十一歲,卻只得一位公主。沒有龍嗣是皇家大忌,會威脅到你的皇位。以後不要總盯着我了,哪怕是爲了你的皇位,懂嗎?”
“如果朕偶爾也會召妃嬪侍寢,一定不是爲了朕的皇位,而是爲了你的安全,嫣兒。”皇上撫摸着公子的臉龐,靜靜說,“那些女人都很美,我承認。但她們永遠不會像你這樣真實。她們的臉上需要脂粉,靈魂需要僞裝,個個都是演戲的高手。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感覺到安寧和自由。嫣兒,朕愛你!只愛你!可是有很多時候,這種愛是那麼無力……”皇上的嗓音有一絲哽咽,“所以你一定要等我,你要等我真正強大起來,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臉色!……”皇上的身體伏下去,深深地伏進公子的肩窩裡。
公子擡起一隻手,溫柔地揉着他的腦後。那無比安詳的神情,就像月亮對黑夜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