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身量修長高挑,無論什麼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會有行雲流水般的瀟灑和飄逸。大紅的長袍並不顯得過分豔麗,只是襯得他的臉色越發白皙,如花如玉。他張開雙臂,我環過他的身體,爲他繫上鑲滿紅色寶石的腰帶。我的臉頰幾乎貼上他的前襟,用梅蕊薰出的褻衣上散發出清冷的香氣。我很想多抱他一會兒,但我知道此生他都不屬於我。
“時辰差不多了,還磨蹭?”他低頭輕斥。
我連忙鬆開他,回身抓起桌上的香囊,這是我爲他連夜爲他縫製的。黑色底布,金絲瑞獸鑲邊,中間是落花埋着一柄斷劍,顏色倒也極配。我麻利地爲他系在腰帶上,用手捋順猩紅的流蘇。
“這是我送給公子的禮物。”
“延年手巧。”他勾起香囊看了一眼,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裡面裝的是以杜衡、鬱金、安息、玫瑰、冰片製成的露緣香,還有我的一縷髮絲。
走出來才發現變天了,本來清清朗朗的天空,此時雲遮霧繞,不多一會兒就淅淅瀝瀝下起了今春的第一場雨。
傭人撐開幾柄油紙傘,一行人逶迤而行,穿過庭院。我回頭看到大公子韓則站在迴廊下,遙望着他弟弟的背影,眉頭緊鎖,似是有沉沉的嘆息從他喉間無聲飄散。侯府的人都待我不薄,我不得不說有幾分不捨。但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今生今世再也無法回到這個地方。
侯門洞開的聲音沉悶而威嚴,門口停着高車駟馬,竟是皇帝的御駕。迎接的隊伍靜靜地佇立在細雨中,不急不躁,宛如石雕。管事的太監拂塵一甩,跪上前來,尖聲說:“皇上口諭,天色突變,特賜韓大人金車玉輦,入宮來見。”
公子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神情依然是冷冷的,沒有謝恩,也沒有登車,只是淡聲說;“我的馬呢?”
馬早已牽了出來,鞍轡齊整。公子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我大喊了一聲公子,跟在後面狂奔。迎接的隊伍跟在我後面狂奔,車軲轆軋過青石板路的聲音不絕於耳。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被人長臂撈起放在馬上。
我的眼中只有雨中奔馳的公子,並無其他。也來不及看出手助我之人的臉。他的騎術異常精湛,很快便隨上了公子,卻並不超越他。一路護着他到了皇城。
公子暢通無阻地**,但我卻在城門外被放了下來。
“皇宮內苑,沒有皇上特許,不得騎馬。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那位騎士說着轉身欲走,我這才擡頭看了他。
出乎我的意料,他雖然一身武將戎裝,但看起來卻十分單薄,十七八歲的年紀,卻有一雙銳利如鷹的狹長美目。他的臉有着士子般的儒雅,清俊的面容裡透出幾分病態的蒼白。
我說:“多謝公子相助,請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會讓我家公子報答你的。”
“我叫衛青,不需要報答。”他回眸一笑,策馬而去。
……衛青……
當時我只覺得這個人身上充滿了奇特的矛盾感。儒雅和威武,文弱和強悍,謙遜和傲慢,美麗和殘酷。但我卻不知道這個小小的武官在不久的將來,將會改變大漢朝的命運。
雖然是第一次走進皇宮,雨幕中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深樹繁花,飛檐脊獸都讓我歎爲觀止,我卻無暇停下來觀賞。在一處池潭邊,我終於追上了我家公子。他依然安坐在馬上,卻似是被人攔了下來,一個宮女裝束的人厲聲說:“皇后娘娘在此,還不下馬?”
公子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打溼,雨滴順着博冠流下來劃過玉般的面容,挽起的頭髮垂下幾絲凌亂地貼在臉上,不知爲何看起來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悽楚。
“皇上只說允許我在宮中騎馬,卻沒說見了誰一定要下馬。”公子狀做無辜地說。
小宮女很厲害地掐起了腰:“這還要皇上親口說嗎?這是規矩好不好?”
“喲,小小年紀還懂得規矩,不錯不錯。”公子挑眉。
“你……”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時候,那位衣飾高貴的女子依然自若地在池邊垂釣,此時她挑起魚竿,一條大紅鯉魚破水而出,在魚鉤上活躍。
“釣到了!釣到了!皇后娘娘釣到了!”忙着吵嘴的小宮女此時雀躍地像個孩子,拍着手叫嚷。
皇后將魚竿交給小宮女,接過一塊錦帕擦着手:“韓嫣,一年沒沒見你入宮了,好不容易來這一趟,卻挑了個大雨天!”
“不是我挑雨天,是雨天挑我。”公子莞爾。
“你還是這麼沒正經的,小心那般大臣整治你。”
“別人要整我,我也沒辦法。總之,我不去整治別人就是了。”
我看公子與皇后娘娘言語隨意,十分驚訝。卻不知這位阿嬌皇后和我們公子還有當今皇上都算是青梅竹馬的好友。
“我派人送給你的茶喝完了嗎?”陳皇后問。
“聽說那茶是十五歲的處子,以香舌擷取,日日籠在胸前,直至烘乾,以千年梅花之雪煎煮,茶成熱氣涌起若美人之姿,喚作美人尖。這麼名貴的東西我怎麼捨得喝?”
“算你有見識。”陳皇后讚許。
公子拉起轡繩:“今天不跟你多聊了,改日再見。”
“皇上最近迷上一個姓衛的,小心她跟你爭寵!”
“多謝娘娘提醒。”公子毫不在意地驅了馬往前跑去。
“公子等我!”我叫一聲。
先前斥責公子的那個小宮女一把抓住我:“你以爲這是你家啊,大呼小叫的!”
“素兒,別嚇着那孩子。”陳皇后擡眸看了我一眼,微笑說,“韓大人的僮兒都這般出色,這宮裡的女人都該哭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渾身裹在水紅色的錦緞裡,容貌豔麗非凡,眉宇間有幾分與當今皇帝相似的倔強與威嚴,不愧是當今皇上的堂妹,館陶長公主的女兒。
“瞧瞧這孩子,他不怕我。”陳皇后擡起素手支着下巴,有些欣賞地看着我。
“回皇后娘娘,他這是沒規矩!”素兒沒好氣地說。
“我說素兒,你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的規矩?”陳皇后皺起眉頭,那說辭竟和公子一樣,我不禁有幾分喜歡她。
這時,不遠處走來一個小太監,回稟道:“稟皇后娘娘,楚先生到。”
我驚異的察覺皇后面上浮起明顯的喜色,她有些突兀地站起身子,甚至擡手掠了掠耳邊的長髮,就像陷入初戀的少女,對自己充滿了忐忑。
不一會兒,一個青衣裝扮的俊俏男子拐過迴廊,在三步之外站定,他蜂腰鶴形,玉樹臨風,雙手加額,長身下拜:“楚服參見皇后娘娘。”
不管是他清脆的嗓音還是高高聳起的胸脯,都說明他其實是一個妙齡少女,並不是什麼男子。只是比平常女子多了幾分英氣和灑脫罷了。
“楚服,本宮等你多時,過來說話吧。”
陳皇后遣退侍女,與楚服促膝長談。
我趁着沒人注意我,快步離開池邊,後來我才知道那處池子叫做太液池,每年的夏天都會開滿美麗的芙蓉花。
在一處宮室外面,我看到了公子的馬,一個小太監正牽着馬向我迎面走來。
我問他:“看到韓嫣韓公子了嗎?”
他回頭下巴一擡,我便看到了屋檐下面的牌匾上三個大字:未央宮。
一個年紀大些的太監將我攔在宮門外,不讓我進去。他像看鄉下土包子一樣看着我說:“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是天子居處,就憑你這小樣兒還想進去?”
這時裡面傳出公子的聲音:“延年在外面嗎?”
我連忙應聲:“公子,我在。”
“進來吧。”
我不去看那目瞪口呆的老太監,整理了衣衫,推門而入。果然,不但我的公子在裡面,皇帝也在。他也同樣穿了一身大紅的錦緞,還沒等我站穩下拜就說:“誰讓你們家公子在雨中騎馬的?涼着了可怎麼好?你們這些下人都是擺設嗎?傳令下去,迎接隊伍從上到下全部重責,至於你嘛……”
“好啦!”公子一件一件脫下溼透的衣服,“是我要騎馬,他們能怎麼辦?你的話我都不聽,我還聽別人的?”
皇上踢了我一腳:“傻站着幹嘛,還不去給你家公子更衣!”
我手忙腳亂地爲公子換上一套白色的褻衣,他一屁股坐在幾級丹樨的胡牀上,擺了擺手:“行了,我今天也不出宮了,穿這些就行了。”
皇上有些尷尬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苦笑着說:“本來今天要跟你行夫妻之禮的,你看你把新人的服制都弄溼了。”
公子攥住皇上的手:“心裡有我,不在於那些俗禮。”
皇上呆呆地看了公子半響,伏下頭去,右手輕輕托住他的後腦勺,攫住了他潤紅的嘴脣。
我只覺得臉上一熱,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只能很深很深地垂下頭去。
這時候我看見公子在熱吻的間隙裡讓我揚了揚玉白的手指。這是示意我走開了。
我長舒一口氣,逃也似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