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纏綿間,簾外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侯爺起了嗎?”
我和霍去病來不及分開,端着水盆的小丫頭已經闖進來,又連忙背過身去,甚覺尷尬地囁嚅:“奴婢該死……”
“下去吧。”霍去病道,手上依然抱着我。
小丫頭如獲大釋,放下水盆,飛也似地去了。
我們相視片刻,霍去病擡手撫弄我有些紅腫的嘴脣:“今天不去宮裡嗎?”
我拿下他的手,緊緊握着:“以後都不去了。”
“當真?”霍去病精神一振。
我拿起旁邊的外衣,輕輕披在他肩上,他順從地把胳膊伸進衣袖。我有些心酸地微笑說:“當真,延年以後就陪着將軍。”
“皇上怎麼會答應?”他的眼神有些犀利。
我把他的前襟折過來,將他的長髮撩出衣領:“延年對皇上說,延年愛上了霍將軍,請皇上準我出宮。”
霍去病臉上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神情,有欣喜,有痛楚也有深深的憂慮。他的嘴脣顫抖了半天,只吐出一個字:“你……”
我握住他的雙手引他起身,拿起旁邊的寬衣帶環過他的腰身,一圈圈纏緊,頎長挺拔的身形立刻顯露出來,玉樹臨風。
他垂頭看着我在他身上忙活,許久隱笑一下:“也罷……”
我把毛巾浸入水中,擰乾,遞過去。他接過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擦着臉,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的長髮,看了看我磕破了的額角和臉畔的指印,一切便了然於心。他拋下毛巾,拉起我的手:“跟我來!”
我們直奔後院,他解下馬繮繩,扶我坐上他的坐騎,自己也跳了上來,擁住我,抖起繮繩。
霍光快步走過來:“大哥!”
“光兒,大哥有事要離開幾日,府中大小事務你看着辦吧。”說罷,便喝了一聲,縱馬而去。
一路上風馳電掣,我把臉埋在他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身,什麼都沒有問。無論他帶我去哪裡,我都願意。
馬兒在一個向陽的小山坡上停了下來,我認識這個地方,多年以前的夏日,公子經常帶我到此處賞螢。這是南山山麓最美麗的一個所在,幽竹蔽日,山花爛漫。
我們下了馬,踏着漫山遍野的紫花地丁,走上山坡,在竹林邊兒上,一座漂亮的小竹屋赫然呈現在眼前。
“這是……”我很驚訝,我記得以前是沒有這座小屋的。
霍去病摟過我的肩膀,笑而不語。我便隨着他的腳步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竹屋前,看他駕輕就熟地打開門栓。
屋子裡就像經常住人似的,一切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推開窗戶,正對着千杆翠竹。窗下一個檀香案子,案上放着一張七絃琴。我的手掠過琴絃,一陣悅耳的樂聲從指端傾瀉出來。
我有些驚喜地回頭看看霍去病,他依然是笑而不言。
我往裡走幾步,繞過竹編屏風,看到一間小巧雅緻的臥室,榻邊的矮几上擺着熏籠、琴譜還有幾卷兵書。其中一卷攤開放着,顯然不久前還有人看過。
矮几旁是一個高高的更衣櫃,霍去病示意我打開。我疑惑地拉開櫃門,裡面竟擺滿了長衫絲縷,各種顏色,各種質地,全部是我的尺寸。
“你怎麼……”我驚訝地說不出話。
霍去病在竹榻上坐下來,向我伸出手。
我走過去,坐在他腿上,他緊緊擁住我,緩聲說:“那日看你在梅苑的木屋裡忙碌,十分羨慕。真希望有一間茅屋,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可以看着你在我身邊裡出外進,灑掃拾掇,這幾乎成了我的執念。不久之後,我就在這裡建起一座竹屋,時常來這裡小住。一切都準備妥當,只等你來了。”
眼淚涌出眼角,我已經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哭泣,還是無法忍住。
我摟緊他的脖子,哽咽說:“我來了,霍去病。可你卻要走了……”
他親吻着我的額頭,柔聲說:“告訴我,還有多長時間?”
七天。只有七天。不,此時只剩下六天半了。
這個日子在我心中利刃般地翻攪一陣,痛得鮮血淋漓,還是無法說出口。
“一個月……”我鎮定地說謊,“我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蠻久的嘛!”霍去病輕笑,“足夠!”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抹乾淚水:“已經晌午了,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霍去病伸手夠過牆上的長弓:“打到什麼吃什麼。”
“我陪你一起去。”我站起來。
“怎麼?不相信你霍將軍的箭術嗎?”他好笑地颳了刮我的鼻樑,挽弓走出。
我雙手拉住他的衣袖,巴巴地看着他:“哪怕只是一瞬間,我都想看着你。”
他的神情凝固了片刻,很快微笑起來,卻怎麼也掩飾不住那一痕深深的苦澀:“好,來吧。”
霍去病將虎筋長弓挎在背上,抱我上了馬,我們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相擁馳騁。風迎面吹來,我的長髮飄起來,拂過他的臉龐。我時不時回頭,對他微笑。他飛快地在我鼻尖上吻一下,俊朗的面容上閃爍着青春和快意。
突然,幾隻褐色的大鳥凌空飛起,霍去病拿起長弓放進我手裡,教我如何在馬上射獵。
他雙手緊握着我的雙手,拉滿長弓,隨着目標的移動,平穩地移動着箭頭。我們的呼吸糾纏在一起,幾乎是心有靈犀地同時鬆手,長箭離弦,一箭命中。
“我射中啦!”我歡呼一聲,“霍將軍,以我的箭術可以做你的陣前先鋒了吧?”
霍去病下馬撿起獵物,笑道:“我看行!”
我也跳下馬背:“如果我臨陣怯站怎麼辦?”
“砍了!”霍去病把箭從夜鳥喉嚨上拔下來,扔進箭囊。
我提着獵物,有些遲疑地看他:“真砍啊?”
他在我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怎麼捨得?”
我們一起笑起來。陽光那麼好,風那麼好,一切都那麼好。我看着扯開衣領抹去汗珠的霍無病,突然相信他中毒不過是個夢。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不會發生。日子會涓靜如水地流淌下去,我每日都能聽到他銀子般清冽的笑聲。
“想什麼呢?”他把長弓跨在身上,從我手中拿過獵物。
我抓住他的手腕,臉蛋兒輕輕貼上他的手背:“你的手好暖。”
他手指微動,輕輕撫摸我的臉龐,突然長臂一伸,把我緊緊摟進懷裡。
一個時辰之後,我們的行囊裡已經有了兩隻野兔和三隻野鳥。我們在一條溪流旁,將野味拔毛兒破肚,收拾乾淨,然後燃起火堆,就地燒烤。
填飽了肚子,霍去病仰面躺在草地上,舒適地嘆息一聲:“吃多了。”
我靠過去,輕輕撫摸着他的腹部:“給你揉揉。”
他享受地閉起眼睛,脣邊漾出一痕笑意:“你像我母親。”
“嗯?”我很意外。
他一隻手墊到腦後,睜開眼睛看着我:“小時候,只要吃多了,她便會給我揉揉。在她爲了她的榮華富貴拋棄我以前,也曾溫柔地愛過我……”
“去病……”
“去病,延年……”他握住我的手,突然莞爾,“我們連名字都這麼相配,去病消災,延年益壽!”
我禁不住笑起來。
“你笑起來的樣子美極了……”他的眼神變得幽深。
我俯下身,窩進他懷裡,啞聲說:“要我吧,去病。我想給你。”
霍去病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一下一下撫摸着我的脊背:“算了,延年。霍去病已經是將死之人,不能陪你天長地久,也不必再有更多奢求。”
“你是不是嫌棄我?”我低低地說。
他呆呆地看我半響,翻身將我壓在身下,攫住我顫抖的嘴脣。我知道他已經忍耐很久了,身下某處石頭一般堅硬地硌着我。我將手從他的褻褲裡伸進去,撫住他的堅挺。
他的身體猛然震動,一隻手緊緊掐住我的纖腰。
剝落的衣衫被風捲地遍地凌亂。
我枕在斗篷似的黑髮上,就像一尾乾渴了很久的魚等待着溫柔地拯救。他火熱的嘴脣,遊走在我身體每一處。猶如一個一個小小的火星,點燃了肌膚。我膚色噴紅,粉丹丹地如薔薇初開。這是從未有過的感受,迷亂渴望,又幸福地想哭。
他堅定而緩慢地進入,只要見我稍皺眉頭,便停下來,親吻我的眼睛,在耳畔柔聲呢喃,直待我適應了,才繼續侵入。儘量不讓我有一絲痛楚。
我摟緊他的身體,亢奮地獻出自己。時而柔和,時而瘋狂。時而在幸福的巔峰,時而墮入絕望的谷底。這一次,我沒有流血。但我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淚。
我痛苦嗎,我很幸福。我幸福嗎,我很痛苦。
沒有任何一種詞語可以形容。當他在我身體裡縱情馳騁的時候,我的靈魂從未有過如此的滿足和安寧。
整整三天。
我們在青竹繚繞的小屋裡,相擁而眠。堂前起舞,窗下彈琴。對月小酌,攜手溪澗。平靜美好地讓我忘記了時間。
我越來越堅信,他會活下去。
我越來越堅信,那天是我的一個失誤,我根本沒能成功地下毒。
直到第四天的晚上,我在睡夢中聽到一陣微弱的貓兒般的呻吟。我睜開眼睛,霍去病不在身邊。我點起燭臺,循聲而去。
在屋後的竹林深處,藉着微弱的燭光,我看到霍去病躺在地上,咬住自己的手臂,像油鍋裡的魚兒般痛苦輾轉。他的牙齒深深陷入手腕裡,鮮血從他嘴角,鼻孔和耳朵裡絲絲縷縷地冒出來,一滴一滴融進夜露深重的草地裡。
燭臺從我手中直直掉落下去。
火光在漆黑的夜色裡閃了一下,便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