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回來的第二天,我早早起身,打算用紅棗桂圓黑豆給公子煮八寶粥。也許是起得太早了點,周圍黑咕隆咚,天邊還綴着幾顆殘星。我往手心裡呵了一口氣,跳着腳想趕走滿身的寒意。
樓梯上傳來輕悄的腳步聲,我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看到皇上披頭散髮的,一邊穿衣服一邊走了下來。
“怎麼這樣早?”我驚訝地問。
他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嫣兒還睡着,別吵醒了他。”
我點點頭,用水瓢攪碎水桶裡的薄冰,準備給他溫水洗臉。
“不用了。”他把濃密的長髮撩到衣領子外,就着冰水洗了兩把。
“天亮還早着呢,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我把毛巾遞給他。
“我想去不遠處的山上砍點木柴,換了銀子,把嫣兒喜歡的小狗買回來。”他說得那麼自然,就像已這樣活了幾百年。只是言談舉止之間,依然脫不去王族的高貴和優雅。“明天正好是嫣兒的生日,就當成我送他的禮物吧。”
“那得多少木柴啊?”我替他犯愁。
“多砍兩次不就有了。”他摸起斧子,走了出去。
“別走太遠了,皇上!”我在後面叮囑一聲。
“放心,嫣兒醒的時候,我差不多就回來了。”
我守在竈前,將粥煮開以後,又用文火細燉,濃郁的清香蒸騰起來的時候,天也漸漸亮了。
算算時間,皇上已走了近三個時辰,公子依然沒有起身。我端着溫好的水上樓,掀開主臥室的簾櫳。
皇上怕碰着公子的傷,又怕睡在外間聽不到公子叫他,自回梅苑以後一直在地上搭鋪。我走進去,將揉成一團的被褥展開,重新疊好,抱起來放在公子腳下。
屋子裡很溫暖,一定是皇上晨起之後往炭盆裡添滿了木炭,火光紅豔豔的。
公子擁被熟睡,一條腿搭在被外,褲腳皺起,露出潔白的小腿。當日的刑傷已經好了,但疤痕非常明顯,看起來觸目驚心。我輕輕撫摸了下那傷痕,捋順褲腳,撩過被子蓋住。過了今天,我的公子就十九歲了,如蓓蕾初開的年齡。我端詳着他玉潔冰清的臉龐,心頭泛起別樣的柔情。
公子睡覺的時候,就像個不設防的孩子。我娘曾說,長睫毛的男人癡心。想來此言是真。我沒見過比公子更生動迷人的眉眼,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即使他闔上星子般的雙眸,那翹微微的長睫毛也彷彿會說話般,泄露了內心的潔白和柔軟。
他是隨了誰,纔會這般美呢?侯爺相貌粗獷,與公子絲毫不像。而他不甚得寵的母親,也定然不會有如此奪目的嬌顏。也許公子是個餐風飲露的精靈,誤入了凡間。
我掠起他幾乎垂到地上的長髮,用手指輕輕梳理着。他眉頭皺了皺,舉起胳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想來夜裡睡得不錯,膚色煥發出羊脂玉般瑩潤清透的光澤。
“公子醒了?”我依然梳理着手中的青絲。
“劉徹呢?”他迷濛着睡眼,四處看。
“他回去做他的皇帝了,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裡。”我認真地嚇唬他。
他笑微微的翻了個身,看樣子又想睡。
“可別睡了,八寶粥都快煮成八寶飯了!”我撈起盆裡的毛巾,擰乾,按在他臉上揉了一圈。
他左躲右閃地想往被子裡鑽,我早有防備,緊緊握住被沿。
“看你往哪兒躲!”
“你鬆手,我起來。”他看似妥協了。
“哼,我都伺候公子快兩年了,還不瞭解你那點小心思?”我拿溼毛巾點着他的脖子,“你起不起來,起不起來?呵呵……”
公子縮着脖子:“好溼啊,走開!”
笑鬧間,只聽窗外一聲喊:“太陽都曬屁股了,哪個懶蟲還不起牀?”
“皇上回來了!”
我放開公子,皇上已經蹬蹬蹬地上了二樓,撩開門簾,滿身熱氣地闖了進來。
公子抓着被子翻身坐起:“你去幹什麼了?怎麼一頭汗?”
“皇上爲了給公子買小狗,一大早就去砍柴了!”我說。
公子拉過皇上一隻手,翻過掌心,並排四個大水泡,再看另一隻手,也是。不由得長嘆一聲,滿目心疼之色。
“不就一隻狗嗎?你至於嗎?你看看你的手……”
皇上抽回手:“不就幾個水泡嗎?以前練騎射的時候,也不是沒長過?”
公子固執地拉回皇上的手:“延年,拿針來。挑破了好得快些。”
我拿來銀針,公子將針尖在火上燎了一下,把那些水泡一一挑破。
“疼嗎?”他揉着皇上粗糙了許多的掌心。
皇上搖頭,環住公子的腰身:“吃完早飯,再去砍三個時辰,就差不多了。明天拿到集市上,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還去啊?”公子不依了,“這樣的手怎麼握斧頭?別再去了,我也不想要小狗了!”
“我今天一邊砍柴,一邊想了很多。”皇上嘆息,“雖然我曾貴爲帝王,但爲你做過些什麼呢?加官進爵非你所願,金銀珠寶又看不上眼。而今,你不過是喜歡一隻小狗,區區十兩銀子。我如果連這點事兒都辦不到,還配做你的愛人嗎?不要阻止我,雖然是那麼的微不足道,但我想爲你做。”
公子擡手撫摸着皇上的臉頰:“傻瓜,你要爲我做一輩子的。逞一時之勇,把手累出毛病,是想我養你麼?”
“幹這麼點兒事兒,就把手累壞了,你眼裡的劉徹也太沒出息了!”皇上吻了公子一下,“快起來吃飯吧,我肚子都餓死了!”
“你啊……”公子輕輕錘他一下。他抓住公子的手,兩人滾在榻裡,脣齒相依,抵死纏綿。
早飯後,皇上不顧公子的勸阻,在手上纏了厚厚一層紗布,又興高采烈地砍柴去了。
公子遙望着皇上的背影,嘆口氣說:“好吧,看他這樣辛苦勞作,本公子就爲他煮頓飯吧。”
“煮飯?”我睜大眼睛,“您會嗎?”
“不會啊。”
“那怎麼煮?”
“你教我嘛!”
公子在昨日買回來的所有食材中挑選了一番,挑出幾個土豆和一大塊牛肉。在宮裡的時候,皇上就很喜歡這道菜。只是御廚的做法過於複雜,土豆下鍋之前已經在各種高湯裡反覆煨燉,失去了蔬菜的本味兒。用公子的話說,宮裡的東西樣樣好吃,就是時常不知道自己吃得是什麼。
我拿起一個土豆,示範給公子看,應如何削土豆皮。
然後我心疼無比地看着公子把一個拳頭大的土豆削成雞蛋大小,還樂滋滋地跟我炫耀:“看,皮都沒了,比你削得乾淨吧?”
我翹了翹大拇指,這何止是皮沒了,肉都快沒了。
“剩下的我來削吧,公子?我會告訴皇上全都是你削的!”眼看土豆不夠吃的,我有點着急。
“你家公子是那麼沒誠意的人麼?”公子拿刀柄在我額頭上頂了一下。
我哎喲一聲,直起腰來,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得得的馬蹄聲。不多一會兒,一輛裝飾講究的馬車穿過梅樹,停在樓閣前。身着武士戎裝的馬伕跳下馬車,掀開車簾,一位衣着華麗的貴婦攙着小丫頭的手走了出來。我走向門檻,定睛細看,忍不住大吃一驚:“太后?”
公子聽到我的驚呼,站起身子,土豆從他手裡滾落下來,咕嚕嚕一直滾到門口。
已經走到近前的太后,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隻土豆,脣角下抿,形成一個冷漠悲傷的輪廓。
“你每天就在做這些嗎,韓大人?”太后緩緩擡眸,注視着公子的臉龐。
公子邁出門檻,撿起那隻土豆,微笑說:“沒錯,這些就是我的全部。”
“當真幸福嗎?”太后不動聲色地問。
“當真幸福。”公子淡然又堅定的看向她。
“徹兒也這樣覺得嗎?”
“太后何不親自問他?”
太后心酸地搖搖頭:“哀家不必問,哀家知道他的回答……嫣兒,哀家今天是來求你的……”
“求我?”公子眉尖微蹙。
年邁的太后含淚點頭:“你贏了,韓嫣。你贏了哀家,贏了三宮六院貌美如花的嬪妃,甚至贏了天下,但你只輸了他!”
“他?”
“沒錯,你只輸了我的兒子,大漢朝的天子,你的愛人——劉徹!”
“這是什麼意思?”公子冷冷地問。
太后擡起淚霧迷濛的雙眼,望向遠處青灰色的山巒,啞聲說:“你們到底是太年輕了,孩子!你以爲他放下帝位,就可以一了百了嗎?不管誰做了下一代的君主,江都王劉非或者淮南王劉安,你覺得他們可會放過他?他們可會留着他成爲朝臣和百姓的念想,時刻威脅着他們的皇位?如果是你,你會嗎?”
公子的臉蒼白如紙。
“不論你們逃到哪裡,都將伴隨着血腥和殺戮……”太后的聲音像駭人的血漿一樣緩緩流淌,“也許你會活下來,你有那樣空前絕後的美貌,任誰做了皇帝也捨不得殺你……但劉徹不會!他會無聲無息死在某個山溝裡,甚至被挫骨揚灰……”
“不要再說啦!”公子喘息着,胸膛劇烈起伏。
“所以,哀家今天來懇求你,嫣兒……”太后握起公子的雙手,緊緊握着,“求求你救救我的兒子!小時候,哀家也曾真切地疼過你,如果不是你佔據了一個皇帝全部的身心,哀家又怎麼忍心傷害你?嫣兒,哀家知道你愛他!就是因爲你愛他,你必須放過他!不要讓他因你而死好嗎?他是那樣英明果敢,心懷遠大,他應該是古往今來最耀眼的君主,不是嗎?你怎麼忍心呢,嫣兒?你怎麼忍心爲了你一己之私,斷送了他千古帝王的美夢,甚至他的生命!……”
公子踉蹌了一下,我心痛地跑過去扶住他。
“哀家該說的都說了,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新帝登基之日,也是哀家自絕之時。嫣兒,如果你們真的可以白頭偕老,做一對神仙眷侶,哀家也很歡喜……”她顫抖着自腰帶中掏出一個藍瓷小瓶,塞在公子手裡,“這是見血封喉的毒鴆,也是你一生能爲他做的最了不起的事情,好自斟酌吧,哀家會等你的音訊……”
太后說完,最後看了公子一眼,蹬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