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
我在外面一直待到心情平復,纔回到府中。
正是午膳時間,餐桌上卻只有父親和母親,我大哥又不知道醉倒在哪處溫柔鄉里。母親看見我,站起來:“瑞兒,你去追趕丞相,怎麼纔回來?他人呢?”
我搖頭:“沒追上。”
父親端起碗,喝了一口湯:“過來吃飯吧。”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走過去,坐下,機械地拿起筷子。但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父親。他神色平靜,看不出什麼。本就寂寞的眼底多了一層空落落的哀傷。
我不想多問什麼,也不願去說破,但我終於明白向來寡淡的父親,怎麼會那麼熱切地將夢妍送進宮去。他受夠了卑微的苦楚,他再也不想讓他的孩子們延續這任人□□的低賤命運。
然而,這真的可以改變命運嗎?
我草草扒了幾口飯,放下筷子:“我吃好了,父親母親慢用。”
父親着意地看了我一眼:“怎麼吃得這樣少?是不是不舒服?臉色如此蒼白?”
我搖搖頭,站起身,管家小跑上前稟報:“大人,外面來了個郎中,說是受霍去病霍公子之託,前來送藥。”
我滿面懵懂,父親已經發話:“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手中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食盒走了進來,下跪行禮:“草民參見國丈大人,夫人和都尉大人!”
“起來吧。”母親命人搬過一張椅子,“老人家請坐。”
那老者謝了座,打開食盒,裡面空空蕩蕩竟只放了一碗湯藥。他將湯藥捧出來,奉至我面前:“大人,霍校尉出征前特意吩咐老朽,每日爲大人煎一副湯藥補身。只是這方子實在金貴,有幾樣名貴的草藥直到今日才匆匆配齊,耽誤了幾天,請大人莫怪。”
“霍去病?”我沉吟。
“霍校尉說得不錯,”老者說,“我觀大人面色,確實是憂思深重,氣血兩虛,這個藥方剛好對症,請大人用藥。”
“你放下吧,我會喝的。”在父母親面前我有一絲尷尬,想轉身走開。
老者旁借一步,攔住我:“真是對不住,李大人。霍校尉臨走前曾殷殷囑咐,一定要親眼看着你喝下去。此藥珍貴,價值千金。爲了爽口,老朽在裡面加了新採的竹葉,請大人賞臉!”
母親笑道:“瑞兒,你就喝了吧,老人家一直端着呢!”
我微微嘆息一聲,接過來一飲而盡,大步出了廳堂。
管家迎過來:“大人是要入宮嗎?奴才這就給您備車!”
“牽馬過來。”我淡淡吩咐,腳下去不停,一直走到大門口,管家牽着馬小跑着跟了上來。
我接過馬繮繩,並不上馬,牽了它慢悠悠地閒晃。
耳邊不期然地響起廝殺聲,霍去病在哪裡呢?他還活着嗎?想起昨夜的一段夢,我懷裡抱着血淋淋的公子,失聲痛哭。哭着哭着一擡眼,發現公子的臉變成了霍去病。長劍穿過他的胸膛,他的臉蒼白得像紙一樣……
這是凶兆嗎?他已經戰死茫茫戈壁?對我而言,這應該是好事,不是嗎?爲什麼,心卻撕扯着疼呢?我不知道我對他懷着怎樣的念想,唯一確定的是,公子去世之後,他是我遇到的唯一可信賴的人。至於爲什麼信賴,我卻無法解釋。這是一種感覺,非常玄妙。
路過鬧市,我在一個卦攤前停下腳步。
“這位公子,搖一卦嗎?”
我拿起卦筒,心中默默禱告,搖了幾下,一根竹籤掉了出來。
我撿起竹籤遞給卦師,他裝模作樣地眯起眼睛……突然,竹籤從他手中脫落,他驚駭地叫了一聲,後退幾步,面無人色地看着我。
“怎麼了?”我皺眉。
“公,公子……”他緊張地語不成句,雙手顫抖着,“此地不宜久留!此地不宜久留!”
“什麼?”我追問。
他似是有口難言,竟背起卦箱,踉蹌着逃走了。
我哭笑不得,不知是什麼將他嚇成這樣,連銀子都不要了。我扔了一錠銀子在他遺落的卦桌上,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剛走到未央宮門口,看見大太監蘇文拿了一把宮傘急匆匆地往外跑,差點撞了我。
“奴才該死,衝撞了大人!”他堆着笑臉,滿面諂媚之色。
“幹什麼去呀?”
“皇上在御花園陪太子射箭,這不,我回來取傘,這大太陽底下站得久了,能把人曬出油來。”
“給我!”我伸出手。
蘇文將傘恭恭敬敬交到我手裡,我轉身往御花園走去。
遠遠便聽到太子據的嗚咽,看來他的箭術還是沒有長進。那種善良怯弱,既不像皇上,也不像衛氏。
我微微淺笑,走上前去。
小小的太子據,穿了一身明黃禪衣,黑色龍紋寬衣帶束得緊緊地,勾勒出纖薄的腰身。受了驚嚇的臉蛋兒,俊秀柔軟,不斷地淌下眼淚鼻涕。乳孃只能彎着身子不斷給他擦拭。
皇上和衛皇后站在他身後,兩人都面色不善。皇上劍眉深皺,衛皇后則滿臉痛切之色。
“你快射啊!”衛皇后輕輕推了太子一把。
太子據搖搖頭,轉身想撲入母后懷抱,被衛子夫狠狠甩開。
皇上粗喘一口氣:“據兒,拿起你的弓箭!”
太子啜泣着舉起來,對準前方的小鹿。
“發箭!”皇上命令。
太子哆哆嗦嗦地擎着弓箭,箭頭漸漸失去方向,低了下去,一箭射進地上的泥土裡。
皇上忍耐地閉了下眼睛,抓過宮女託着的藤條,重重一下打在他屁股上。
太子據身子一顫,厲聲哭起來。
“不許哭,拿起弓箭!你要氣死你父皇是不是!”衛子夫大怒。
“據兒不要射小鹿!據兒不敢射!”他哭號着撲向皇上的膝蓋,“父皇……父皇饒了據兒……”
這時,凌空一支羽箭飛來,正在吃草的梅花鹿應聲倒地。
皇上舉目望去,看到小公子韓說揹着箭囊,挽着彎弓,蹦蹦跳跳地走了過來。後面跟着活潑潑的季兒。兩人都跑得熱了,滿面噴紅,像一對冰雕玉琢的美貌仙童。
“說兒的箭術又精進了!”皇上寵溺地用衣袖輕拭着他額頭上的汗珠。
衛子夫看着韓說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竟有人敢搶太子的風頭!但她嘴上依然溫柔,軟語說:“說兒越來越俊秀了,頗有當年韓大夫的神韻。”
皇上臉上的笑容更加深邃:“說兒進步了,朕應該給你賞賜!你想要什麼?”
韓說伸手指向皇上的腰間:“我要這個!”
那是一個游龍戲鳳的翡翠玉佩,拴上五彩絲穗,晶瑩剔透,十分好看。
皇上哈哈一笑,順手揪下玉佩。
衛皇后大驚:“陛下,這可是太皇竇太后的遺物……”
皇上不答皇后,只把玉佩往韓說面前一遞:“拿去吧。”
小公子歡天喜地地接過來,炫耀似地拿給季兒看。季兒瞪大了眼睛:“好漂亮啊!”
小公子一挑眉:“你喜歡嗎?送給你好了!”
季兒天真地問:“真的嗎?”
小公子回頭看向皇帝:“我可以把它送給季兒嗎,皇帝哥哥?”
皇上含笑頷首。
小公子彎腰把玉佩系在季兒腰上,季兒用手指撩着,喜滋滋的,看了又看。
我走近幾步:“季兒,還不謝恩?”
季兒稚氣地跑過來抱住我的腰:“二哥哥,我和韓說哥哥剛纔去找你玩,你不在。”
我只得用眼神示意他給皇上行禮,他卻根本不看我的臉。皇上大笑幾聲:“罷了!延年什麼時候來的?”
我撐開宮傘,替皇上擋住陽光:“剛纔。”
皇上將宮傘推向我:“朕喜歡曬曬太陽,倒是愛卿這冰肌玉膚經不起曬!蘇文,給李都尉撐傘。”
蘇文喏了一聲,屁顛兒地跑了過來,看都不看衛皇后一眼。
衛皇后攬着太子的肩膀,屈了屈膝:“如此,臣妾就先攜太子告退了!”
皇上點頭。
小公子看着太子據的背影,毫不避諱地問:“皇帝哥哥,太子爲什麼這麼笨,連小鹿都不會射。他將來會當皇帝嗎?”
衛子夫的後背明顯地一僵。
我連忙說:“小公子,太子那是秉性仁厚,不忍射殺罷了!”
季兒脆聲說:“他不是不忍,他是不敢!他膽子太小了,比我還愛哭!”
皇上微笑聽着兩個孩子無忌童言,壓下聲音說:“不得背後枉議太子。”
小公子哼了一聲:“就是笨還不讓說嘛!”
皇上摸摸他的頭:“好啦,看你熱得臉都紅了。朕宮裡備下了冰鎮的酸梅湯,走!”
“皇帝哥哥,背!”小公子跳着往他後背躥。
皇上微微彎下腰,兩手向後把他拉了上來。季兒羨慕地跟在後面走。
我苦笑,直言勸道:“皇上這麼寵着小公子,會爲他招致風波的。”
皇上揹着小公子,不在意地回頭看看我:“延年欲來欲謹慎了,與初入宮的時候,判若兩人。”
我笑笑,這是非常沉痛的成長。
迎面兩個宮女飛奔而來,其中一個是夢妍的貼身宮女小篆。她氣喘吁吁地大喊:“陛下!陛下!……”
“放肆!有事兒慢慢說!”我斥責。
小篆跪下,昂起驚喜地發白的臉蛋,看着皇上:“陛下,李娘娘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