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晨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到屋外呼嘯的北風。隔着窗上糊了兩層的明紙,能看到團團陰影撲落,發出沉悶的簌聲。隱約可聞外間宮人私語:“這是今冬最大的一場雪了。”
我看着榻邊的陳設,恍惚了很久。未央宮,溫室殿。我長長吁出一口氣,我們又回到這裡了。
我撐着痠痛的身子,爬起來。我的鞋子和那些染滿血漬的外衣都不見了。我呆呆在榻邊坐了一陣兒,赤着腳走向門邊。
撥着香爐的雪袖看到我,驚呼了一聲,跑過來扶住我的胳膊:“怎麼不叫人?自己起來了!”
“公子呢?”我的嗓子嘶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雪袖已經哭紅的眼圈泛起晶瑩的淚霧:“傷口都已經處理妥當,但是一直昏迷不醒。太醫說如果今天晌午以前不能退燒,就沒有什麼希望了!”
好像有榔頭在我心上重重錘擊了一下,我疼得捂住胸口,踉蹌着奔向公子的寢室。
滿屋子都是草藥苦澀的清香,夾雜着血的味道。因爲身後和腿前的傷口太深,他只能側臥。已經洗乾淨的長髮柔順地枕在臉下,像冷月一般蒼白的面孔,呈現出一派玉雕般死氣的沉靜。我的指尖輕輕拂過他根根舒朗的長睫毛,這團扇般美麗的長睫還會輕輕抖動嗎?這花瓣般美麗的脣角,還會綻開笑容嗎?我的公子,如果你不在了,春天還會來嗎?太液池裡的玉芙蓉要爲誰而開?
我抹去滿臉冰冷的淚水,驀然間便覺得心如死灰。
流年輕輕走進來。她似乎想說什麼,但嘴角**着。我知道她一開口,哭聲就會先出來。怕她驚擾了公子,我站起來。她便尾隨我走出去。
“皇上呢?”我冷冰冰地問。
她抽噎了一聲,連忙捂住嘴巴,伸手指向窗外。
我走過去,推開窗子,一陣寒風夾着雪花呼嘯而來,濃烈的寒氣讓我一時無法呼吸。
庭院已經被大雪掩埋。光禿禿的玉蘭樹下,一個熟悉的背影直挺挺地跪在那裡,雙掌合十,似是在禱告。衛青站在他身後,因爲風大,撐不住宮傘,只能扯開身後的一角披風,爲他擋着點風雪。
“皇上已經在那裡跪了一天一夜,誰也不敢勸阻。”流年哭泣着說。
我關上窗子,內心一片麻木冰冷,無法升起絲毫感動。
我再次走入裡間,在公子榻前跪下來,歪頭枕在他的臉前。我感覺他的睫毛幾乎要拂觸到我的鼻尖,淚水模糊了雙眼。
我撫摸着他身上的薄錦,喃喃地說:“你不會原諒他對嗎?即使他在雪中跪成一座雕像,也無法挽回你所受到的痛苦和屈辱。我知道你不願意醒來,延年會陪着你睡下去。即使你鬚髮皆白,老得認不出原來的樣子,延年都會在。我要帶你離開這裡,這裡太骯髒了,沒有一個人配得上你……我們去找一個世外桃源,日日與松鶴爲友,與清風爲伴……”
我的鼻尖驀然癢了一下。我一動也不敢動,捕捉着那種感覺。是的,沒有錯。他的睫毛掃過我的鼻尖,他終於打破死一般的沉靜,有了生命的徵象。
我擡起頭,小心試了試他的額頭。我的手指接觸到一層溫暖的潮溼,他出汗了。
“你退燒了,公子!你退燒了!”我又哭又笑。
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多麼害怕他就這樣委屈而心碎地死去。
太醫們聽到我的喊聲,簇擁而來。他們翻翻公子的眼皮,又探了探他的脈息,跪下去磕頭不止:“皇上感動了上蒼!皇上感動了上蒼啊!……”
流年顧不得驚喜,大步跑進雪地裡:“皇上,韓大人退燒了!大人他,他退燒了!”
皇上一動也不動。
衛青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就像被砍倒了的一截木樁一樣,僵硬地倒在地上。
大家七手八腳把皇上搬到屋子裡,在太醫的指揮下,脫掉被雪水溼透了的衣服,放進大桶溫熱的水裡。
趁皇上打了個寒噤,牙關鬆動,連忙灌下大碗薑湯。眼淚鼻涕一齊流出來,人也慢慢恢復了意識。
“嫣兒……”他哆嗦着囈語。
“皇上別擔心,大人已經退燒了!”流年心痛地說。
一行熱淚滾出皇上的眼角,他無力地把頭垂在浴桶邊上,許久驀然直起身子:“更衣,朕要去看他!”
“再休息一下吧,皇上!您的手腳都被凍傷了!”
“更衣!”
換好衣服,不知爲何,皇上又踟躕了。他蹣跚着走到公子的寢室外,手扶着門楣,半天也提不起腳步。
就那樣遠遠望着昏睡的公子,他幾乎支撐不住身子。眼淚瘋狂地滾出眼角,他順着門邊坐倒在地,失聲痛哭。
“皇上,進去吧!”流年想要攙扶。
他沉痛地搖了搖頭:“朕還配嗎!”
他推開流年,呆呆地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進暴風雪中。衛青一直守在門口,見狀連忙跟了上去。許久,雪幕裡才傳來宮門開啓又合攏的沉重聲響。
過了多日,我纔在衛青嘴裡知道,當天皇帝冒雪離去之後,所發生的事情。
他一個人策馬去了廷尉府,調出當日拷問和侮辱公子的衙役,用劍指着他們說:“今天是私人恩怨,你們不是士兵,朕也不是皇帝。”
那些衙役,自知沒有活路。絕望之下,抽刀與皇上相持。廷尉府的大小官員,只能目瞪口呆地跪在一邊,眼睜睜地看着皇上將他們一一斬殺在羲和劍下,一時間血流成河。
皇上筋疲力盡地坐在臺階上,看着階下支離破碎的屍體,冷冷說:“全部給朕丟到狗監去。”
那些日子,狗監裡的狗兒,吃足了人肉。路過的行人也時不時能踩上半顆啃光了的人頭,其狀之慘,不忍目睹。宮裡宮外人心惶惶,都說皇帝已經陷入誕妄。
……
但這一切對公子來說又有何意義?
他已經醒了過來,成日裡睜着一雙美麗又虛無的大眼睛,凝視着虛空。太醫們說,公子的眼睛並無外傷的痕跡,只是肝經阻塞,久鬱於中,悲憤交集之下,導致失明。這是一種心病。
他長時間的一語不發。整個人就像失去了靈魂一般,沉浸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寂靜中。
皇上也不再上朝,整天泡在溫室殿裡,親自爲公子擦澡喂藥。他也不說話,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公子醒着的時候,他呆呆地看着他;公子睡着的時候,他還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知道所有的懺悔和抱歉,都是虛僞的。傷害一旦造成,便無法挽回。曾經丰神俊朗,高傲狂放的公子,已經被折磨得形神俱毀!無論怎樣真摯動聽的語言也不具有那樣沉重的分量,可以彌補已經破碎了的愛情和希望。
半月之後,衛子夫陪同着太后來了。
衛夫人給皇上施禮問安,皇上就像沒聽見一樣,用一塊溫熱的毛巾,輕輕擦拭着公子汗溼的頸項。
太后滿面肅殺之氣,厲聲說:“你還像一個皇帝嗎!”
皇上不爲所動,把毛巾放進水盆裡,爲公子合上前襟,拉上錦被,轉身走了出去。
“徹兒!”太后痛心疾首地說,“你知道現在朝廷都成了什麼樣子嗎!韓嫣穢亂後宮,私通匈奴,你不管!卻在廷尉大堂上隨意擊殺朝廷命官,沒有定罪便斬殺十餘獄卒!惹得滿朝文武怨聲載道!哀家近日收到密報,淮南王劉安欲趁亂起兵,取你而代之!朝中已經有不少大臣被他收買賄賂!徹兒啊,我們母子有今天何其不易!你當真要爲了一個韓嫣,毀了我大漢江山嗎!”
皇上坐在窗邊,太陽映着雪光,反射在他英俊憔悴的臉上。他劍眉微鎖,望着窗外,淡淡說:“聽說明後兩天,又要下雪了。”
“徹兒!”
“母后小點聲,嫣兒剛剛睡下,別吵了他。”
“你這是……你這是要氣死母后嗎!”
“即使朕氣死母后,就能挽回嫣兒的心嗎?就能讓他的眼睛重見光明嗎?就能讓他的身子冰清玉潔嗎?就能彌補這一切嗎!”皇上的聲音壓抑而憤怒。
“你……你……你是不是覺得他比生你養你的母后還重要?”
“是!——”皇上斬釘截鐵。
太后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衛夫人也面如死灰,渾身劇烈地顫抖着。她上前幾步:“母后,我們還是先回去吧。皇上正在氣頭上,千萬不要枉起爭執,傷了母子情分!”
“哀家……哀家真是後悔,當初就不該讓這妖孽進宮做你的伴讀!”太后咬牙切齒地說。
“是啊,母后爲什麼要讓他進宮呢?”皇上的眼睛裡淚光閃爍,“如果他沒有進宮,怎會落得今日的下場!他應該還是一個受盡長安仕女愛慕的英俊少年,娶妻生子,過着羨煞旁人的生活!”
“當初是你將他下獄,怎麼能怪得了母后!”太后哭訴。
“朕是將他下獄,朕一時衝動釀成的大禍,朕無可逃避!可是朕讓你夜審他了嗎!如果沒有你的命令,海東青他有一萬個膽子,他敢碰他嗎!朕是何等疼愛他,盛怒之下傷了他,打了他,朕都會後悔半夜,心疼幾天!朕怎麼捨得!朕怎麼忍心!每當想起他在刑具下無助掙扎,朕的心都碎啦!——”
“劉徹,你這個逆子!”太后一巴掌摑在皇帝臉上。
衛夫人大驚失色雙膝跪倒:“太后開恩!千萬莫要傷了皇上!”
太后冷冷凝視了皇帝一瞬,轉身離去。
皇上抹下嘴角的血,冷笑一聲:“大漢江山,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