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衣軒
晨色微熹的時候,尚衣軒裡已經熱鬧起來。十六位容顏出衆的美麗宮人井然有序地穿梭其間。她們成日裡訓練有素,動作輕快溫婉,儘量不發出一絲聲息。
一個宮女跪在池邊,扯起寬大的衣袖將手伸到池子裡試探水溫。在她旁邊,兩個臂挽花籃的少女將新採下來的西府海棠、雲南黃馨、三色堇均勻地灑在池水中。
試探水溫的宮女看着那花瓣,輕聲說:“今年定是個暖春,連三色堇都開了。”
“可不是,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今天早晨我到御花園一看,滿園子的三色堇都張開了花苞。這種花香淡雅的很,陛下一定喜歡。”
這時從屏風後面走出一位紫衣宮女,彎腰檢查了一下花籃子裡的花兒,挑出兩朵大白的:“這是什麼?”
“白百合啊。”灑花的宮女說。
紫衣宮女在她額頭上戳了一指頭:“糊塗東西,不知道韓大人對百合花過敏嗎?”
“對不起啊,流年姐姐,我一時疏忽,饒了我吧。”
“這事兒虧我發現的早,若是給韓大人洗出一身疙瘩,看皇上饒不饒得你?”
灑花宮女伸了伸舌頭,縮脖子一笑:“好久沒有見到韓大人了,他一定比以前更俊美了。”
紫衣宮女麻利地挑出籃子裡的百合花瓣兒,嘆口氣說:“我在未央宮做掌事宮女這麼多年,見過的妃嬪數不勝數,就沒有一位能比得上韓大人絕代姿容。”
“跟新近得寵的衛夫人比怎麼樣呢?”一個新來的宮女問。
掌事宮女流年擡起了頭,臉上浮起夢寐的神色:“論五官身段兒衛夫人也是這漢宮裡的佼佼者,但衛夫人就是比不上韓大人!若說哪裡比不上呢,你只有自己看了才知道。”
試探水溫的宮女撅了撅小嘴兒,酸溜溜地說:“衛夫人出身微賤,入宮之前不過是平陽公主府的一個歌伎,怎麼能比得上韓大人出身侯門,高貴雅趣?”
“我看你呀,分明是嫉妒!”灑花的宮女拿起一朵小花搔了搔對方的脖頸兒。
“哪有?”
尚衣軒裡騰起一陣低低的笑鬧聲和掌事宮女的斥責聲。
我站在奩箱前,將公子的朝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放進鎏金的更衣櫃裡,櫃門上刻着雙龍盤圖案,點睛之處鑲嵌閃閃發光的黑曜石,盡顯皇家威嚴。
旁邊一個小宮女走過來,善意地提醒:“陛下和韓大人就要起來了,我們得快點兒。”
我說:“韓大人今天要穿的朝服都在這裡了。”
她開櫃查驗了一番說:“寬衣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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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連忙翻箱倒櫃找出衣帶,交給她。她說:“不知韓大人素日薰的什麼香?”
我不假思索地說:“在侯府裡的時候,公子的褻衣都是用梅蕊薰香的。”
她凝眸想了想,皺眉說:“用梅蕊薰香可是細功夫,這一時半會兒也來不及。百濯香香味纏綿,經久不散,宮裡的妃嬪們都很中意,不知韓大人可喜歡?”
我正愁不知該如何作答,一個銀子般清冽的聲音自軒門響起:“別用那些女人的東西往我衣服上亂薰!”
我回頭看到公子披着一襲雪白長褸走了進來。他明顯是剛剛睡醒,滿頭烏黑長髮有些凌亂地散落在肩膀上,赤着雙足,腳踝白嫩若凝脂,一步步走向浴池。
宮女們齊身下拜:“參見韓大人。”
“起來吧。”公子扔下長褸,**沉入芬芳四溢的池水中。
舊日的宮女們還好一點,新來的幾個小宮女明顯是看呆了,許久沒有起身,就那麼拘着禮傻愣傻愣的。
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可以形容,他就是那麼不可思議地美豔,十八歲的上大夫韓嫣。
一夜歡好,他的皮膚就像牛奶上飄着玫瑰花瓣,雪樣的白裡透出粉丹丹的紅暈。渾身上下除了胸前兩點硃砂似的嫣紅,就像一匹入水的蘇州白緞,連一粒斑點,一個汗毛眼兒都不曾有過。那種柔滑的觸感若留在指尖,定然一世也無法消散。
他將頭輕輕倚在池沿上,闔着眼簾,沒有睡足的樣子。長長的睫毛根根舒朗,微微地半翹,就像振翅欲飛的蝶翼。睫毛根處濃黑亮澤,延伸至眼尾,宛若一條飛揚的眼線。他不經意的嫵媚全在眼底,星眸瀲灩之間,整個世界都會爲之傾斜。
是了,他的美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胭脂紅粉無法妝成,丹青妙筆無法描繪,那是與生俱來的冷豔與高傲,即使是人間帝王的手也無法輕易採摘。除了他自己願意,這美麗不會爲任何人綻放。
流年用玉盤託來杯盞,跪下回稟:“皇上賜大人冰蓮玉露羹,以解宿乏。”
公子睜開眼睛,脣邊露出飄搖的笑意:“一年沒見,流年姑娘越發標緻了。”
“韓大人面前再無標緻二字。”流年乖巧地說。
公子拿起玉盞喝了兩口又放回去:“不但人標緻了,嘴也更甜了。”
“再甜也甜不過皇上所賜的冰蓮玉露羹呀。”
“沒嘗過怎麼知道,過來讓本公子嘗一口。”公子勾勾手指。
“公子取笑。”流年紅了臉,掩袖離開。
宮女們無不嬉笑,剛纔的緊張拘束,一掃而空。
“大人,這水溫可好?”
“大人,要不就用瑞龍腦薰香吧?昨個兒給皇上薰完衣飾還剩下半籠兒,味道也清雅。”
“大人,這是今春第一撥的西府海棠,你可喜歡?”
公子撩起溫水洗了一把臉,那些鶯鶯燕燕的邀寵,他也不作答,只是莞爾。
“朕的這些宮婢啊,一見着韓大人,就忘了自家皇上了。”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傳了進來。
宮女們都圍着我家公子打轉兒,聽到聲音才慌忙下拜:“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安!”
流年更是惶恐:“奴婢該死,竟然沒有聽見黃門令的通報聲。”
“都起來吧,是朕不讓通報的。”皇上穿着一件敞襟長袍,坐在池邊,緊挨着公子,“很困吧?”
“還好。”公子回眸淺笑,“下來泡泡?”
“哪有時間?”皇上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說,“更衣!”
兩個宮女拿起衣飾上前伺候,皇上張着雙臂,任她們打理。眼睛卻向下看着他心愛的男人,柔聲說:“你也別泡久了,這雖是溫泉水,但也發散,泡久了渾身虛軟。朝上半天也不得躺臥,又要受罪了。”
“你可別忘了宣大行令王恢。”
“一早就去宣了。”皇上說,“嫣兒,在這未央宮裡你啊我的都沒什麼,殿前可莫要失儀,朕討厭那些老傢伙絮絮叨叨挑你的不是。”
“挑唄。”公子無所謂地說。
“嫣兒!”皇上的聲音有幾分威重。
“好啦,知道啦。”公子不耐地答應着。
“哎,劉徹,我這算不算後宮議政啊?”公子淘氣地問。
皇上很享受地昂起頭,讓宮女給他理平後襟:“你不是朕的後宮,你是朕的愛人,是朕的知己,是朕的良臣,是朕的兄弟。你是朕最特別的人,我獨一無二的嫣兒。”
公子聽了只笑不語。
皇上急了:“你就不感動一下?”
“哦……你說這話就是爲了讓我感動啊?”
兩人正說着,郭公公進來稟報:“皇上,衛娘娘帶着衛長公主給陛下問安。”
“誰?衛子夫?”皇上皺了下眉頭,朗聲說,“她一大早來做什麼?不見。”
公子說:“怎麼?你有孩子了?”
皇上的語氣有些尷尬:“你一年不肯見朕,朕無聊的時候去皇姐府上游玩,遇到了她。她歌舞雙絕,朕將她帶進宮來,封了美人。不久前誕下公主,晉爲夫人。”
“陳皇后說,皇上迷上了姓衛的,原來是她。”
“阿嬌妄語!有嫣兒在,朕不會迷上任何人!”
公子面色如常,但語氣還是低落了三分:“做父親的感覺怎樣?”
“就那樣。”
“孩子像你嗎?”
“眉眼兒倒是有幾分相像。”皇上已經儘量剋制,但還是露出爲人父的欣喜。大婚多年,陳皇后不孕,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他盼望這個孩子實在太久了。不然也不會爲一個出身奴籍的歌伎加封“夫人”的封號,視爲三公,可比王爵,位份僅在皇后之下。
“見見吧。”公子的聲音很低。
“什麼?”
“我想見見你的孩子。”嘩啦一聲,公子自水中起身,兩位宮女連忙上前爲其更衣。
未央宮的正殿裡,衛子夫已經等候多時了。襁褓中的公主由乳孃抱着,她不時上前逗弄,豐潤的面龐上洋溢着濃烈的母愛。當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她身上找到歌伎或奴隸的影子,她梳着時下正流行的墜馬髻,化着淡淡的梨花妝,好一個愁腸百結,柔情萬種的美人兒,難怪皇上會對她青眼有加。
她穿一身大紅印花織染羅裙,剛剛生育過的腰身用寬闊的錦緞一層層纏起來,顯得風姿婷婷,有一種特別婉約的妖嬈。但這一切都太可惜了。她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傾國傾城的上大夫韓嫣。
當她望向我家公子的一瞬間,我就在她明豔動人的雙眸裡看到了深深的挫敗和不甘。
剛剛浴畢的公子穿着黑紅相間的簇新朝服,高高的博冠讓他原本修長的體態更加俊拔,飄逸如謫仙下凡。皇上穿了一身肅穆的黑色繡金龍袍,站在公子身邊,英姿颯爽,一對璧人簡直能照花人眼。
衛子夫屈膝屈膝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皇上卻像沒聽見似的,幾步走到乳孃面前,抱過嬰兒:“嫣兒你看,這就是朕的衛長公主。”
公子湊過去,歪着頭端詳那小小可愛的嬰孩。這個嬌嫩如花骨朵一樣的小生命實在讓他驚訝,她是劉徹的孩兒,她是他心愛之人血脈的延續,長着他心愛之人的眉毛和眼睛,多麼神奇。
公子酸澀,但他眼睛流露出的也是真情實意的歡喜。瞧這小手小腳,真是太小了。
公子捏着她一隻小手輕輕搖晃:“小傢伙,我是你叔叔。”
“大膽!”衛子夫怒喝,“韓大人姓韓,非劉姓族親,竟然敢讓公主叫你叔叔,大漢律法僭越者當死!”
“夫人息怒。”皇上無所謂地笑笑,“韓嫣與朕不同旁人,你當像尊重朕一樣尊重韓大夫。”
衛夫人的臉一陣青白之後,綻出謙和的笑意:“小女子剛入宮不久,很多規矩尚不得知,適才冒犯,還望韓大人見諒。”
公子依然逗着公主,頭也不擡地說:“無妨。”
衛夫人的臉色更難看了,爲公子的無禮,也爲皇上對這無禮的縱容。
但不知爲何,片刻之後,她便臉色如常,脣邊捲起一痕輕淺的笑紋。這笑容極溫順極美好極雅緻,卻讓我感到深深的不安。
“朕的乖女兒,快點長大吧,長大了讓韓叔叔教你騎馬射獵。”皇上有點笨拙地搖着懷裡的孩子。
“一個女孩兒,學什麼騎馬射獵。”公子說。
“女孩兒怎麼就不能騎馬射獵?”
……
如果說第一眼看到公子的姿容,只是讓衛夫人感到了挫敗。那麼皇上對公子的恩寵,則讓她感到了深深的絕望。
他們沒有君王與臣妾之間的俯視與迎合,他們是那麼平等,那麼親密,那麼無所諱忌,就像一對最最平凡最最親愛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