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午未時一直到午夜,霍去病始終昏迷不醒。
我焦急又麻木地守在榻前,一眨不眨地凝視他的臉,時不時伸出手去探探他的鼻息,生怕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屋子裡只點了一盞油燈,微弱的火光在淡淡的夜風中飄搖,籠罩着某種不祥的寂靜。已經入秋了。風裡帶了肅殺,偶爾聞得幾聲蟲鳴,讓這個夜晚顯得愈加悽清。
我將他腋下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擡手撫過他烏黑的髮髻,多麼年輕的一張臉。臉色蒼白,卻掩不住滿面英武。據說他的生母衛少兒,也是一位絕色的美人,容貌不在衛子夫之下。霍去病一定是隨了她,纔有如此刀刻般精緻的五官。
我伏下身去,緊緊貼在他臉邊,抱住他的肩膀:“醒來吧,去病。求求你再看我一眼……求求你……”
他的頭似輕輕晃動了一下。
我驚喜地叫:“去病!”
他嘴脣動了動,輕輕吐出一個字:“冷……”
我連忙把手伸進去摸摸他身上,肌膚光滑冰涼,不像是發燒。我轉身要去倒水給他喝,他卻揪住我的衣袍:“別走。”
“我倒點水給你。”我柔聲說。
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上來,我想抱抱你……”
我悽然一笑,扯開腰間的帶子,衣服一件一件落在地上。我赤、**身子貼進他懷裡,他伸過胳膊擁緊了我,額頭深深埋在我的肩窩裡。
“感覺好點嗎?”我問。
他點了點頭,發出一聲舒適的嘆息:“你騙了我,延年……我根本等不了一個月。”
我沒有辯解,淚滑過臉頰,落在枕頭裡。
“明天我們回去吧。”他靜靜地說,“我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
我更緊地摟住他:“什麼都別做,先找御醫診治。”
他的嘴脣擡起來,摩挲着親吻我的耳垂:“爲什麼我到現在才認識你?如果我早一點認識你,也許你就不會進弓高侯府,也不會認識韓嫣,你就會是我一個人的李延年。”
“如果我是你一個人的李延年,我就會與你一起馳騁沙場,做你的左膀右臂,不離不棄……”我夢寐地微笑。
霍去病也露出一痕蒼白的笑容:“如此甚好。”
我深情撫摸着他柔軟的頸後,平靜說:“將軍,延年愛你。”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更緊地擁抱我。
是啊,他如何會不知道呢?我本就是藏不住心事的人,我的一切都在他的眼睛裡,他甚至比我更瞭解我自己。
“延年,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是我的遺言,你要好好地聽清楚。”他又開始痛了,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小汗珠,“我去之後,你要離開長安,找一個心疼你的人,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和我舅舅在一起,他不適合你!他的心太重,你跟着他會永遠陷入兩難的境地!也不要一個人,我不想看到你像一隻離羣索居的雁……可以想我,但不要哭泣。你瞭解你的將軍,你的將軍無論在哪裡都不會虧待自己……我不會讓自己孤單的,延年。我會去找韓嫣,他等他的劉徹,我等我的延年。我可以跟他比劍,與他下棋……哦,對了,延年,他會下棋嗎?”
我哽咽失聲:“公子棋藝精絕,萬里無一……”
霍去病眉頭深皺,搖了下我的手腕:“怎麼可以長他人志氣,滅你相公的威風?”
“你啊……”我索性哭出了聲兒。
霍去病卻笑起來,忍着刀割般的劇痛,笑得那麼酣暢淋漓。
痛越來越劇烈。他欠起身子,吐了兩口鮮血。血裡肉末般的污物越來越多了,他的臉色也由最初的蒼白變作蠟黃。
我什麼都幫不了。只能抱緊他的腰身,用我疼痛顫抖的嗓音唱起那首《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
蹀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他喃喃着,跌回枕上,再次暈了過去。
第二天的晌午,他清醒過來,我做了點米粥,他卻連一滴水都喝不進去了。我覺得他長時間不吃東西不行,勉強餵了一點兒米湯,不一會兒就連血帶湯全吐了出來。米粒怎麼進去的,還是怎麼出來的。連形狀都沒有變。我的心涼了半截,我知道,他是真的不行了。
他奄奄一息地靠在榻上,迷迷糊糊地說:“我要見皇上……快,我要見皇上……”
我正愁不知要如何帶他回去,衛青的人馬恰在這時找了過來。
原來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府裡找我們都找翻了天。
皇上任命我大哥李廣利爲貳師將軍,領兵數萬,攻打大宛國,已於四日前出發。已經征服了大匈奴的皇帝根本沒把小小的大宛放在眼裡,衛青和趙周等一般大臣苦苦阻攔,仍未奏效。衛青派人到處尋找霍去病,本以爲霍去病的話皇上還是聽得進一點的。無奈,霍去病就像消失了一般,無影無蹤。而今,雖說找到人了,但大軍已發,無可阻攔了。
當時,我正在院中打水。聽了衛青的話,兩手一鬆,已經打滿的水桶又迅速滑回井中,撲通一聲,濺起碩大的水花。
衛青眼疾手快,一腳踩住正在往井裡滑去的繩索,將水桶提了上來。
我依然是呆呆的,腦子裡亂糟糟的,還沒反應過來。
衛青嘆口氣,安慰我:“事已至此,也不必憂慮太過。就往好的地方想吧。”
我默默地提起水桶,往竹屋裡走去。衛青跟在後面走了進來:“去病呢?怎麼沒見他?”
我也沒答話兒,將桶裡的水倒在盆中,端至榻邊,清洗去病吐出的血污。
衛青看着氣若游絲的霍去病和榻前大灘的鮮血,整個人都驚呆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去病怎麼了?”他一把抓起我的肩膀。
我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頓說:“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大將軍。”
衛青頹然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片刻過後,他整個人跳起來,抱起牀上的霍去病,奔向馬車。
冠軍侯府里人仰馬翻,又悄然無聲。
長安城裡凡有點名氣的大夫都來過了,無不搖頭嘆息,回天乏術。
他是衛家剛剛升起的新星,還沒來得及大放異彩就這樣悄然隕落,衛青不甘心。不甘心的又何止是他?
午膳過後,皇上和衛皇后來了。
他們連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撲到霍去病榻前,一連迭聲地叫他。
霍去病微微睜開眼睛,看到皇上的時候,脣角捲起一朵好看的笑紋:“小姨父……”
“去病!”皇上一把撈起霍去病緊緊抱在懷中,“你這是怎麼了,去病?朕才幾天沒見你,你這是怎麼了!”
“去病陽壽已盡,不能再爲陛下效力了,還望陛下念在去病過去之功,善待去病的內子……”
我驀然擡起頭,目光與皇上相遇。
“不許說這種話!”皇上怒吼,“朕不許你說這種話!你不會死!你怎麼可以死!朕不許你死!”
“小姨父……”霍去病顫抖着擡起手,握住皇上的手,“你可以讓人死,卻不能讓人不死……”
皇上眸子裡掠過一絲深深的心酸和悲涼。他祈求般地撫摸着霍去病年輕英氣的臉龐:“留下來,去病!朕命令你留下來!”
霍去病搖了搖頭,目光轉向皇帝身後的衛子夫:“姨母……”
衛子夫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榻上,泣不成聲:“去病,我的去病,你告訴姨母你怎麼了?你告訴姨母!”
旁邊侍立的御醫,躬身上前,戰戰兢兢說:“此次塞外之戰,漢軍大勝。但有很多士兵死於瘟疫。微臣愚見,霍將軍也是染上了瘟疫啊!”
皇上和衛皇后聞言,都大驚失色。瘟疫是無藥可治的,即使是人間帝王,也沒有回天之力。
悲哀和無力讓皇上的肩膀垂了下去,他緊緊地抱住霍去病,絲毫不在意是否會染上瘟疫。
霍去病一手拉住皇上,一手拉住衛皇后,顫聲說:“姨父,姨母,答應我,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傷害延年。不要讓去病九泉之下,也閉不上眼……”
皇上和皇后都愣愣的,似是沒有反應過來。
霍去病猛烈地咳嗽幾聲,大股的鮮血從嘴角溢出:“答應我!”
皇上點頭:“朕答應你!”
霍去病稍覺放心,微微笑道:“還有去病的胞弟光兒,請皇上照顧他。”
“朕會!”
“那我便死而無憾了!”他喘息着,鬆開了手。
皇上不能自持,大滴的淚珠從眼角滑下:“去病,朕的去病啊……爲什麼你們都要年紀輕輕的棄朕而去,讓朕坐擁天下,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兒的人!爲什麼!爲什麼!!——”
我的眼淚也潸然而下。
所有的隨從和奴婢都跪了下來,低低的哭泣聲,壓抑着,迴盪在侯府上空。
皇上和衛皇后離開後,霍去病再次陷入漫長的昏迷。
直到第七天的清晨。
霍去病睜開眼睛,眼神兒清澈明亮,嬰兒般黑白分明。
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除了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我強忍着悲痛,衝他微笑。
他的手一點一點移過來,順着我的胳膊往上,撫摸着我被淚水浸溼了的臉龐。
他說:“我們以後養兩條狗吧,一條叫恭喜,一條叫發財,這樣我們全家就能湊成一副對聯了。”
“什麼對聯?”我問。
他說:“上聯是,祛病消災百年好;下聯是,延年益壽萬世昌。橫批,恭喜發財。”
我含着眼淚笑出來。
他看向我:“延年,我感覺今天好多了,扶我起來吧。”
我小心翼翼地扶他起來,讓他靠在我身上。他喘息着,輕輕說了句:“更衣。”
我遲疑了一下,拿起旁邊的衣飾。
他搖了搖頭:“很久沒穿戎裝了……”
我心頭鈍痛,還是依他所願,雙手捧來他的金色戎裝和隨身寶劍。
我扶他起身,一點一點幫他穿戴整齊。他看起來精神不錯,筆直地站在那裡,擡手扶了扶青銅頭冠,又正了正雪白的衣領,朝我粲然一笑:“好麼?”
我點頭,哽咽說:“我的將軍俊帥無比,就像初升的太陽一般光彩流離……”
他捧起我的臉,細細端詳,然後埋下頭與我頸項交纏,如秋雨般綿密悠長的親吻淹沒了我。我好像站在時間的盡頭,任窗外歲月流轉,地老天荒。
許久,他放開我,輕聲道:“陽光這麼好,想聽你彈琴了。”
我微微淺笑,牽了他的手,漫步走到廊下。
一串串紫藤蘿從檐上垂下,微風吹動,花香四溢。
我席地而坐,捻琴當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
霍無病坐在我身後,背靠着我的肩膀,擦拭他的三尺長劍。
歌聲,琴聲,心跳聲,風吹寶劍的蕭蕭聲,聲聲入心。
如一場驟密的落雪,寂靜,從容。
咣噹一聲,寶劍落地。
我背上一沉,琴聲戛然而止。隔着一層輕軟的衣料,我感覺到了血的溫熱。
我不敢動,不能動,一滴晶瑩的淚珠噗地一聲落下來,敲碎在琴絃上,發出長久的嗡鳴。
他的臉靜靜靠在我背上。
我的手伸向後,撫摸着他仍有溫度的臉龐。
“去病……”我輕輕叫,“去病……去病……去病……”
我知道,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一個聲音回答我了。
元狩六年,十月初九,辰時。
驃騎將軍霍去病結束了他流星般璀璨的一生,於冠軍侯府安然長逝,終年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