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漠南草原,天空湛藍,牧歌悠揚。
去年的夏秋之際,烏桓諸部攻陷了匈奴左谷蠹王庭,劫掠了大量的奴隸,牲畜和財寶,從漢國邊市換取糧食,海鹽,飴糖乃至兵械,渡過數十年來最安逸的冬季。
起先烏桓貴族們興奮之餘尚有些憂心,唯恐左谷蠹王伊稚斜會率匈奴鐵騎前來報仇雪恥,豈料冬去春來,依舊沒見半點動靜。
待得入夏,烏桓貴族終是徹底醒悟,伊稚斜那廝認慫了!
原來咱們的二十萬烏桓騎射,也會教縱橫草原的匈奴人畏懼得不敢南下牧馬麼?
心思活泛過來的烏桓人可就沒了顧慮,大部族的附屬部落紛紛驅趕牲畜,西出烏桓山脈,在漠南草原東部四處遊牧,否則就浪費了水草豐沛的廣袤草原。
只是烏桓的諸多駐牧地大多限於陰山的東北麓,在原本的匈奴左谷蠹王庭附近,並未進入漠南草原的中部。
困守烏桓山脈數十載,又常年被匈奴肆意役使搶掠,烏桓諸部若不算上奴隸,族人已不足百萬,若非烏桓男兒皆是馬背上長起來的,怕還湊不齊二十萬騎射。
因而漠南草原的東部已足供烏桓諸部遊牧,且漢國只在燕北的長城關塞向烏桓開放邊市,上谷和雲中兩郡的北部邊塞皆是城門緊閉,嚴禁漢商出塞。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享受過從漢國邊市換來的醇香黃酒,再喝自家苦澀的烏桓白酒,只覺淡得出鳥來。若再離了鹽糖乃至粟米,更是真真沒法活了,畢竟烏桓諸部早已習慣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飲食結構與匈奴等遊牧部族頗爲不同。
於是乎,烏桓的諸多小部落在漠南草原東部愉快的遊牧,偶爾到漢國邊境用皮毛和牲畜換些好貨,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正當烏桓人樂悠悠的享受當下,憧憬將來時,殘酷的現實突然狠狠甩了他們一記耳光!
匈奴左賢王親率鐵騎十五萬,從狼居胥山南下,帶着滔天戾氣殺向烏桓山脈。漫山遍野的匈奴鐵騎疾速奔馳,陣陣馬蹄踏地聲如夏日驚雷,轟隆作響。
左賢王揚鞭打馬,眼中怒意難消。
那些烏桓豬玀不知天高地厚,非但斷然拒絕再向左部王庭進貢,更是屢屢侵襲左部在烏桓山北的駐牧地,屠殺左部附屬部落的匈奴牧民,劫掠牲畜和財貨。
若非有匈奴牧民僥倖逃生,左部王庭此時怕仍渾然不知,他左賢王亦還不曉得烏桓人竟敢如此猖狂。
真當本王是伊稚斜那膽小怯懦的黃口小兒麼?
左賢王不相信,烏桓騎射能與他麾下的匈奴鐵騎匹敵,十五萬匈奴鐵騎足以橫掃烏桓諸部,用那些豬玀的血染紅烏桓山脈。
烏桓貴族們亦是這般認爲,聞得匈奴左部來犯的消息,皆是駭然失色,齊聚薄奚部的大帳商討對策,卻遲遲議不出該如何應對。
赤勃部的首領巴魯面色愈發不耐,皺眉道:“有甚麼好囉嗦的,無非兩條路,戰或降!”
烏桓貴族們皆是啞然,赤勃部儼然已成爲實力僅次薄奚部的大部族,沒人想輕易開罪巴魯,何況他說的也實在,擺在他們面前的選擇無非是戰是降罷了。
求和?
匈奴人向來暴虐,鮮少會與弱者和談,只接受跪地乞降。
烏桓貴族紛紛看向薄奚部的首領忽都,想知道他要如何抉擇。
忽都愁容滿面,帶着幾分疑慮道:“匈奴左賢王此番揮師來犯着實蹊蹺,他向來與伊稚斜不睦,甚至將彼此視若寇仇,怎的會替伊稚斜出兵復仇?”
“這還瞧不出麼?自是見不得咱們烏桓恢復元氣,唯恐日後向他復仇。”
巴魯不禁嗤笑出聲,復又環視帳內衆人,恨聲道:“遙想昔年,我烏桓與鮮卑同爲東胡大族,匈奴尚是翰海(貝加爾湖)之北的弱小部族,我族沿澆水及其衆多支流遊牧,駐牧地何等廣袤,如今匈奴左部的屬地,大多皆爲我族祖輩的駐牧地!”
大多烏桓權貴的心裡亦是如此思量,卻沒料到巴魯會如此直白的將之挑破,皆是默然不語,面色蘊着幾分不甘。
巴魯說得沒錯,昔年烏桓與鮮卑共掌東胡,各族莫敢不從,那是何等強大。
直到匈奴在冒頓單于的帶領下迅速崛起,進而出兵偷襲毫無防備的東胡各族,鮮卑遭受重創,元氣大傷下只得舉族遷入大鮮卑山深處。
烏桓勢孤利單,又缺乏打造兵械的銅鐵,被匈奴大軍生生逼入烏桓山脈,數十載不得而出。自那時起,匈奴每歲向烏桓徵收大量牲畜和皮毛,若逾期不交,則被擄去妻兒,爲奴爲婢。
烏桓山裡適合放牧的山谷太少,獵取的野獸也不足以養活衆多烏桓族人,他們只得學着耕作,可穀物產出仍是遠遠不足。各部首領只能眼睜睜看着族人食不果腹,以致人丁日益單薄。
多年來,烏桓各部忍辱偷生,卻仍面臨幾近滅族的困境,心裡對匈奴自是無比仇視的。
待日後兵強馬壯,自然要向匈奴復仇!
兩族間血仇難消,匈奴左賢王對烏桓心懷忌憚,不願見得烏桓恢復往昔實力,也在情理之中。
“戰吧!我烏桓與匈奴早結下不死不休的血仇。”
“是啊,若是跪地乞降,匈奴人定會變本加厲的役使我族,擄我妻兒,掠我財貨。”
“若我族再如過往般困守烏桓山,還需每歲向匈奴進貢,族人只會愈來愈少,再無與匈奴一戰之力。”
……
隨着某位貴族起了頭,帳內衆人皆是紛紛出言附和。
降,必是滅族;戰,尚可一搏。
如何抉擇,其實不難。
他們先前的躊躇遲疑無非是出於對匈奴多年積威的畏懼,不敢率先出言罷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烏桓諸部如今已被匈奴人逼到這份上,除了出兵迎戰,再無別的出路。
忽都本是不太願與匈奴左賢王爲敵,存着遣使求和的盤算,至少要先弄清左賢王爲何突是大舉來犯,但此時見得羣情激奮,又不敢冒然提議此事,免得引發衆怒,擡眸去瞧巴魯,卻見他亦在看着自己,眼神端是意味難明。
忽都下意識的移開視線後,卻覺自個的閃躲無異於心虛,便是復又看向巴魯,半眯着眼瞼與他對視。
巴魯卻是突兀大笑,朗聲道:“既然大夥決意與匈奴決一死戰,那便得齊心協力,方有勝算。”
帳內衆人皆是頜首認同,烏桓雖有二十萬騎射,但分屬各部貴族自行統率,若與匈奴大戰時無法齊心,定無法與十五萬匈奴鐵騎對抗。
忽都微是揚眉,緩聲問道:“依你之意,如何才能齊心對抗匈奴?”
巴魯緩緩道:“自是選出可靠之人,統率我烏桓各部將士,大戰時若誰人該不聽號令,便是叛族的罪人!”
烏桓貴族們自是譁然,巴魯的意思便是選出個大首領,在戰時統領各部,這無異於要奪取他們部族的兵力,甚或是他們的權勢。
忽都謔笑道:“莫非你想做我烏桓的大首領?”
烏桓貴族們亦是紛紛望向巴魯,面色隱有不善,只覺他野心太大。
然而巴魯接下來的言行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只見他行至忽都近前,單膝跪地後卸下腰間彎刀,雙手呈給忽都,沉聲道:“我烏桓滅族之禍已在眼前,此時不應再分甚麼部族,若你肯領我烏桓族人迎戰匈奴,便接下我的佩刀。自今日起,赤勃部遵你號令,即便讓我率赤勃將士衝鋒在前,只要能爲旁的烏桓族人謀到生路,巴魯死而無怨!”
忽都不由愣怔當場,衆人驚訝之餘更隱現幾分羞愧之色。
巴魯說得不錯,大敵當前,若是戰敗必遭滅族,此時再分甚麼部族,再計較私利着實可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好,戰!”
忽都雙手顫抖的接過巴魯佩刀,隨即伸手將他扶起,沉聲應諾道:“你巴魯都能捨得麾下兒郎,我忽都又豈會偏私,薄奚部的兒郎們亦非怯戰的懦夫,定與赤勃將士並肩同袍,爲我烏桓的後世子孫拼死一戰!”
“戰!”
“戰!”
“戰!”
各部首領俱是熱血沸騰,齊聲振臂高呼,如今烏桓最強大的兩個部族已決意迎敵,他們必得隨之出兵征戰,否則日後在烏桓族內再無立足之地。
既已議定迎戰,忽都也不再拖延,即刻遣親信向常駐在右北平的漢使宋遠呈上求援書信,懇求其奏請大漢皇帝,讓漢軍出塞協助烏桓迎戰匈奴。
宋遠接到書信,不禁撫掌大笑,巴魯果是不負殿下所望,徹底引發了烏桓和匈奴左部間的大戰。
宋遠讓羽林衛用鷂鷹給太子殿下傳去喜訊,便自行依殿下早已擬定好的謀劃進行動作。
三日後,宋遠再度出使烏桓,雖未帶甚麼援軍,卻送去大批的兵械和糧草,並向烏桓貴族許諾,日後定會源源不斷的向烏桓各部提供物資,使其可毫無後顧之憂的抵禦匈奴。
忽都雖有些失望,但也沒甚麼怨忿之意,畢竟前些日子朝鮮王剛率大軍進攻大漢的遼東邊塞,漢廷無法向烏桓派出援軍也在情理之中。
且漢廷將大批的兵械和糧草送來烏桓,並言明分文不取,光憑這點,烏桓各部已頗爲感激,只覺大漢皇帝果然仗義。
他們並不知曉,“仗義”的漢帝劉啓得知烏桓與匈奴左部大戰將起後,多日不曾沾酒的他難得破例,讓宮人擺下宴席,與太子劉徹徹夜暢飲。
翌日,漢帝劉啓與太子劉徹皆宿醉不醒,曠席早朝,徒讓朝臣危坐正殿枯等大半個時辰,老宗正劉通險些氣得請出祖宗家法,暴揍這對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