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邊的百餘架水車,靜靜的矗立在寒風中,不復見數月前的繁忙景象。自從入冬後,渭河進入了枯水期,田氏商團的水力大紡車就逐漸緩慢下來。
隨着渭河開始結冰,便只得停止了運作。渭水冬季有結冰和流凌現象,冰層最厚處可達數尺。所幸冰凌塊很少超過一丈方圓,流速也低,沒有對水車造成太大的損害。
田勝頗爲無奈,冬季正是羊毛服飾最爲暢銷的時間,如今存貨早已售罄,僅靠手工紡織根本無法滿足龐大的需求。當初將水力大紡車建在渭水中游,也只是無奈之舉。
按理說,涇水和渭水交匯後,水量會大增,將水車建在渭水中游,將可以大大減緩枯水期的到來。然而涇水的含沙量實在太大,對水車有很大的損傷,因此只能捨棄,挑選渭水中游水質較好的河段。
可這意味着長達數月的枯水期和結冰期根本就不能運作,不說作坊停工少賺了大量銀錢,單單那些突然無所事事的西羌女奴們,就讓田勝心疼不已。
作爲一個銖錙必較的大商人,田勝實在無法忍受西羌女奴們天天白吃白喝,即便她們在過去數月爲自己掙到了以千萬計的龐大收益,卻還是讓他頗爲懊惱。
有解決不了的麻煩事,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那個神奇的侄子,偉大的太子劉徹。
果然,劉徹沒有讓他失望,在接到他呈上條陳三天後,太子詹事陳煌就送來了劉徹的回覆,厚厚的一本線裝書《集約型養殖場計劃書》。
田勝如獲至寶,還未翻閱,就拉着陳煌的手連聲感謝,希望他以後多多支持。
按照老規矩,田氏商團旗下的買賣,太子劉徹分文不出,卻能佔有四成的份子,算是那甚麼“技術入股”。
除了所謂的計劃書,還會由太子詹事陳煌分派出太子詹事府的各種工匠,協助田勝處理各項事宜。這些工匠可都是寶貝疙瘩,跟太子學了不少本事,平日傲氣得緊,也就陳煌能鎮得住,田勝也只得加倍討好陳煌了。
陳煌作爲少府陳氏一族的族人,自然深得太子劉徹信任。這兩年跟着太子殿下,沒少得賞賜,據說今年更是得了數百萬錢的紅利,是他秩俸的近十倍。
連陳氏當代家主,少府卿陳俞都啞然無語,暗自腹誹自己的主子,當朝皇帝陛下實在過於小氣,遠沒太子殿下給力。
因此,田勝壓根就沒打算用銀錢討好陳煌,平日逢年過節倒是常送些新奇玩意,艾格皮草一次就送了好幾套。陳煌也瞭解太子的性子,來者不拒,盡數收下。太子從不怕下屬貪財,就怕下屬沒本事,嘴裡成天掛着“唯纔是舉”。只要不妨礙正事,不違法亂紀,私下收些禮物,那是壓根不管的。
當然,如果你敢壞了規矩,絕對會比死還難受。
陳煌就曾親眼見到太子陰沉着臉,將一個膽敢做假賬的詹事府賬房活生生丟進硫酸池子裡,連哀嚎都來不及,面色淒厲的掙扎幾下,便化成一團黑乎乎焦炭。那種場面,足以讓任何人一輩子記在心中,時刻提醒自己萬萬不可壞了太子的規矩。
“聽殿下的意思,集約型養殖場就是用很少的人手,田地和畜欄,養很多的家禽和豬。牛羊這些吃草的是不養的,太費地方。”
陳煌撓了撓頭,按照他的理解給田勝做着分析,“殿下說現今我大漢還是粗放型養殖,家禽和豬都是隨意放養,不但長得慢,還養得少。如今長安市面上的肉食太貴,百姓們大多吃不起,實在可憐得緊。”
田勝大概聽明白了,太子此番是要向平民百姓大量供應肉食,就是太子常掛在嘴邊的“菜籃子工程”。權貴之家多吃牛羊肉,府上也有專門飼養家禽的僕役,是極少到市面上購買的。
他思考了片刻,有些疑慮道:“即使降了些價錢,百姓們怕也不會常買肉食吧?大多都是自家養着,逢年過節才宰來吃的啊。”
“殿下早已考慮到此節,讓國舅且放心養着。大漢立國至今,與民生息數十載,百姓日子越過越好,家中都有了些餘錢。單說你們集團的工匠們,不就經常有肉吃?殿下來年還要營建更多的作坊,所需工匠不少,到時候就怕肉食供不上,哪有不足的道理?”
陳煌搖搖頭,解釋道:“即使今後的肉食賣不完,殿下還打算弄些甚麼‘垃圾食品’,高價賣給長安城的公子小姐們。”
“啥?垃圾……食品?”
田勝聞言一愣,垃圾還能吃,還能賣高價?
不過鑑於太子在商場上連戰連捷,點石成金的輝煌紀錄,他倒也不敢悖逆,老老實實的翻閱起計劃書,腦海中不斷分析着如何去執行。
楋跋子今年十二歲,是個極爲聰慧的羌族女娃。
羌族人相信萬物有靈,他們取名喜歡與大自然相聯繫,通過名字將自然的靈性帶給人。“楋跋”是羌語的“花”,“子”爲“女兒”之意,楋跋子的意思就是花的女兒。
人如其名,楋跋子就像一個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外表柔弱,內心卻孕育着繽紛的花卉。
自從被捕奴人擄來,離開了草原,她沒有絲毫哭鬧,而是默默用泥土塗黑了俏臉,裝出癡傻的模樣,這才逃過了慘遭蹂躪和糟蹋的命運,保住了貞潔。直到被轉賣給現今的主家,押送到長安城,進了紡織作坊,她才稍稍鬆懈了幾分。
在作坊內,除了幾個掌事的婦女是漢人,其餘都是羌人女奴。
出乎意料的是,這些掌事並沒有虐待女奴,而是耐心的教導她們如何用各種工具紡線。河流上的水車,一刻不停的轉動着,推動了一個個紡錘,雜亂無序的羊毛經過數道工藝,變成了一根根結實的細線。管事們身上就穿着這些羊毛線編織成的衣服,輕便保暖,上面還有一些美麗的花紋。
草原上的羌人部落裡也有羊毛做成的氈子和衣物,但卻只是簡單的皮毛製品,跟這種精緻的工藝完全比不了。
楋跋子進入夢鄉時,常常夢到阿媽穿起這些羊毛衫,會是多麼的美麗,清晨醒來時,枕邊總會溼上老大一塊。
其實,自打到了這紡織作坊,雖然日日紡線有些勞累,但也過得不算壞。每日都有噴香的米飯,偶爾還能吃到一些肉食,雖然再也喝不得草原特有的馬奶酒,但至少比落在捕奴人手裡要強上千萬倍。
而做事勤快,心靈手巧的女奴,還能得到額外的獎賞。楋跋子就是其中一員,她到作坊不足半月,便能紡出很好的羊毛線,又均勻又結實。作坊的掌事特意將她提拔成監工,負責指導其他女奴如何紡線,還要督促她們手腳麻利些。
自打成了監工,楋跋子就從數十人一間的大通鋪搬了出來,住進了四人一間的大瓦房。房裡還盤了炕,即使在大雪紛飛的冬天,炕上都是暖乎乎的。
楋跋子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下了工,舒舒服服的趴在炕上,偶爾開窗看看外面紛飛的雪花,找到一絲久違的幸福感。至少比在草原的帳篷裡受凍強,她只得如此安慰自己,尋求離家千里,親人永別的一絲慰藉。
渭水結冰後,水車不能轉了。管事們拿來一些小型的紡車,只能單人使用,而且很難學會。即便是楋跋子,也花了好幾天,才能紡出像樣的毛線。
小紡車的數量根本不夠,很多女奴整天無所事事,終於能休息下來,不由歡呼雀躍。但楋跋子卻壓根不這樣想,她感到很不安,在草原上,擠不出奶的老羊,生不出崽子的老牛,駝不動東西的老馬,總是會被殺掉吃肉。
她知道,平日之所以能吃上米飯和肉食,是因爲女奴們爲主家掙了更多的銀錢,如今作坊停工了,還需要白養那麼多閒人嗎?
楋跋子愈發覺得不踏實,努力的學着使用小紡車,用盡全力紡出更多更好的毛線。
幾個管事看在眼裡,都很喜歡這個懂事的羌人女娃,畢竟母性的偉大,完全可以跨越種族的限制。她們眼裡,漸漸也就不把楋跋子當一般女奴看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