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喀珮卡楠與季籍將密約中的種種條陳盡數議定,已是七月下旬,在此期間,季籍確是言而有信的,早遣親衛傳訊給大漢水師的稗將,言明諸事順遂,可依循既定的謀劃,率戰艦羣即刻揚帆北返。
皇帝陛下本就沒將雞蛋皆放在一個籃子的打算,注輦王應不應這密約,大漢都是要借巽加之力征討百乘王朝的。
若注輦王真能應下,自是最好不過,兩面夾擊下,百乘王朝無疑會左支右絀,收拾起來會輕省不少。
若注輦王執意於大漢爲敵,那也無傷大局,大漢水師艦羣仍是會依原定計劃北返,只爲配合季籍行事才稍稍拖延了小半月的功夫,若事仍不遂,待得收拾完百乘王朝,再轉頭教訓不識時務的注輦國也不遲。
總之季籍是賣了個順水人情,在不知內情的注輦君臣面前狠狠刷了波存在感,數百艘戰力無匹的猙獰鉅艦,竟能聽從這位大漢使臣的調派,這不得不令注輦人對季籍更爲重視,揣測着他“真實”的身份?
難不成在漢廷裡真是個位高權重的麼?
季籍本只想聊表“誠意”,卻是無心插柳,讓注輦君臣誤以爲他地位頗高,使得喀珮卡楠對漢人會如實踐約更爲放心。
如此情形,對季籍而言,算是有好有壞。
好處是諸事更爲順遂,壞處是注輦王隱隱顯露出將他暫且扣下的意思,等若作爲人質被軟禁了,事成則活,事敗必死,不外如是罷了。
季籍對此早有預料,故是沒半點驚慌,每日好吃好喝的被人伺候着,倒也算享福了,雖說注輦人的飲食不精,然在漢境貴比黃金的身毒香料卻是不要錢般的往裡撒,他這區區行人令,在出使身毒諸國前,可真沒吃得這般奢侈過啊。
韓信雖也一飯千金,然那是出於報恩,他季籍現下可是實實在在的吃到肚子裡了,豈不美哉?
季籍在注輦國都吃得暢快淋漓時,遠在萬里之外的大漢帝都內,安息特使塔澤斯卻是食不下咽,睡不安寢。
這位安息特使的來頭很大,不似季籍那般“摻水”,出身自安息帝國內勢力最爲強大的巴勒弗家族。
安息帝國的政體與大漢極爲不同,與其說是個大帝國,不如說是一個由八個獨立小王國、許多自治城邦、貴族領地、行省所組合而成的政治集合體,這些小王國或領地不但擁有政經自主權,還擁有各自的軍隊,這些軍隊效忠的對象經常是領主而不是安息皇帝。
安息帝國的君主約莫也不宜翻譯爲皇帝的,只因歷代君主都自認爲“萬王之王”,且安息在現今世上確是屈指可數的強國,故轉譯爲君王,帝王,帝國之王,也無不可。
創立安息帝國的帕提亞人原本是西亞地區的遊牧民族,先後受到阿契美尼德王朝及塞琉古帝國的統治,故吸納了大量波斯和希臘的文化,在政體架構上表現得尤爲明顯,王位雖是採世襲制,然大貴族們對王位的繼承乃至君王的廢黜又能發揮極大的權力和影響力。
非但如此,安息帝國有其特有的皇族議會,新任帝王要經由皇族議會成員開會一致同意後,認可其能力和威望足以服衆後,才準允其正式即位。
巴勒弗家族,不是安息帝國的皇族,卻是勢力最爲強大的家族,帝國內部的諸多獨立小國偶爾會不遵王令,卻鮮少會違背巴勒弗族長的意志。
若這等家族放在華夏,歷代帝皇必是欲除之而後快,至少劉徹是絕不容許有這般勢大的家族在大漢存在的,然安息帝國的歷代君王非但拿巴勒弗家族沒轍,甚至發展到新帝登基都要請巴勒弗族長爲其加冕的地步。
在漢人看來,這無疑是不可思議的,安息皇族迫於無奈倒也罷了,可巴勒弗家族如此強大,卻從沒有想過謀朝篡位,這實在太出乎華夏民族對人性所能理解的範圍了。
家,國,國家,家國。
華夏和希臘的家國觀,實乃東西方最早的理念碰撞,談不上誰對誰錯,只是所處環境不同,故而形成了極爲不同的哲學觀和世界觀。
更爲有趣的是,安息帝國的帕提亞人因着也吸納了波斯文化的影響,故他們不似歐洲和身毒諸國般出現神權限縮乃至凌駕王權的情形,歷代安息帝王皆自視爲神,與華夏君王自號“天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君權神授,君權天授,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最終會導出完全不同的政治走向,後世不少磚家叫獸將兩者混同,真是貽笑大方了。
現任的安息國君米特里達梯稱得上是位雄主,會治國,會打仗,昔年剛即位沒多久,便是領軍親征,重創塞琉古帝國,奪得了肥沃豐饒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
去歲聞得遠遁數千裡的匈奴人奇襲色雷斯,將以善戰好戰著稱的色雷斯人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米特里達梯頓覺西擴有望了。
色雷斯就在羅馬共和國的家門口,能容匈奴人耀武揚威麼?
事實證明,羅馬人對此確是太過輕忽大意了。
接連兩次的西西里奴隸大起義,無權者與當權者,騎士派和元老派貴族間的慘烈鬥爭,使得羅馬大軍忙着四處平亂,卻仍顧此失彼,實在無暇顧及陌生的匈奴人。
羅馬人覺着昔年馬其頓人能強大波斯帝國滅了,就證明東方騎兵很弱,現今羅馬共和國的國力和兵力都遠比昔年的馬其頓帝國強大得多,來自東方的區區兩萬匈奴騎兵,雖是靠卑劣的偷襲重創色雷斯,卻又怎敢捋羅馬虎鬚麼?
當世三大強國,唯獨羅馬沒與東方遊牧民族打過甚麼交道,且不提與匈奴交戰近百年的大漢,便是安息帝國也與大月氏爲鄰多年,況且帕提亞人本也是遊牧民族。
波斯帝國雖也騎兵衆多,然畢竟已立國數百年,戰爭的態勢和軍略與遊牧民族極爲不同,更多時候爲保境安民,不得不與馬其頓大軍打陣地戰。
匈奴人的戰法卻完全不同的,尤是軍臣單于乃是“喪家之犬”,壓根沒甚麼族人牽累,搶錢,搶糧,搶女人,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就如同昔年匈奴勢大時,匈奴騎兵不時到漢境打草谷是同樣道理。
後世不少人皆言之鑿鑿,說匈奴騎兵無非是騎了馬的步兵,說馬具未曾完善的騎兵不是精銳步卒的對手,更遑論羅馬的重裝步兵軍團。
退一萬步,就當匈奴騎兵真打不過羅馬軍團,然若是匈奴人想跑,你羅馬人靠兩條腿追麼?
況且還是穿戴着全副鎧甲追,這特麼不是笑話?
史籍記載的“上帝之鞭”,抽得歐洲白皮鮮血淋漓的不是匈奴騎兵麼?
羅馬重裝步兵有甚麼好吹噓的,在歐洲和中西亞的山地勉強能逞兇,到得地勢平坦的大平原,東方騎兵靠着機動性,能活活將他們溜到累死。
或許有人又要提到歐洲人常用來對付騎兵的標槍了,一個全副武裝的步卒出戰時能攜帶幾柄標槍,又能將之投擲多遠,難不成真比匈奴人的硬弓射程遠,比匈奴人箭壺裡的箭矢還多麼?
全是好萊塢大片看太多,真以爲斯巴達三百勇士能抵擋住數萬波斯大軍,還殺傷了足足兩萬波斯士兵啊?
以一當百,老子信了你的邪!
不管後世華夏小白信不信,反正大漢皇帝是不信的,安息帝國君主米特里達梯也不信。
遣出細作前去打探,得知羅馬人未曾調集大軍團到馬其頓行省,米特里達梯就曉得羅馬人必是要遭重了,光靠馬其頓行省的保民官及其麾下的小股軍隊,想要自保都難,更遑論防禦住偌大的巴爾幹半島。
米特里達梯何止幸災樂禍,更是見獵心細,當下就要遣人出使大漢,欲與漢廷締結盟約,以圖聯手,若羅馬真是遭重,便可伺機漁利。
事關重大,若只給安息常駐漢都長安的使臣傳令,只怕難以取信漢人,故而米特里達梯本想遣他的嫡長子,帝國儲君弗拉特斯親率使團出使,以示誠意。
豈料弗拉特斯突染時疾,短時間內難以成行,即便病癒也不宜晝夜兼程的遠行萬里,無奈之下,只得讓巴勒弗家族的繼承人塔澤斯.蘇瑞恩.巴勒弗出任特使,放眼整個安息帝國,實在找不出比他身份更合適的。
若此事辦成,便是大功一樁,若是着落在旁的王子身上,無疑會打擊到儲君弗拉特斯的威信,讓巴勒弗家族得了去,反是更合適些。
功高震主?
巴勒弗家族不在意,米特里達梯就算心裡在意也不會表露在外,無非是帝國皇族和大貴族間的相互利用和相互制衡,即便巴勒弗家族倒了,諸多半自治的王國和城邦也會重新扶持新的大貴族來制衡皇族的,反倒不如留着巴勒弗家族了,好歹他們沒甚麼謀朝篡位的行徑,還是挺守本分的。
於是乎,出身高貴的塔澤斯興致沖沖的率團啓程,豈料到得漢都長安,卻是諸事不順,使得他頗是喪氣,每日只能在蠻夷邸里長籲短嘆,急得團團亂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