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這麼做很自私。”她哽咽了一聲,輕聲道,“我一心只想着大月的安危,想着朝堂社稷,想着江山穩固,我一直強勢,手段狠戾,從不對任何人心慈手軟……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其實對我是又敬又怕,他們臣服於我,不過是因爲我手中的權勢,以及若宸和萬鈞對我的敬重……”
蕭意樓想要說什麼,卻被她擡手攔住,看着他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姑姑什麼事都做不好?”
“沒有。”蕭意樓斷然搖頭,“所有人都知道,沒有姑姑,就沒有大月的今天,這不是姑姑的錯,而是姑姑投錯了人家,也許,我們這種人都不應該投生到帝王之家。”
聞言,風裳長嘆一聲,眼淚簌簌落下,“你說的對,是命運造化弄人,是我們不應該生在這裡,我們都不是屬於這裡的人……可是蕭逸,如今我們已經站在這個位子上,就應該做我們該做的事,不是嗎?”
蕭意樓道:“該做的事我會做,可是我不信命,從來都不信,我只相信這命是握在自己手中的,當年我能從金刀衛的金刀下逃脫,正是因此,而今,我也一樣會做到。”
風裳微微一愣,“這麼說,你已經決定了,下定決定不願……迴歸到你應該回的位子上去?”
“那不是我改做的位子,姑姑。”蕭意樓垂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爲君者,應該是一個仁心懷民之人,應該有一顆爲衆生謀福的心,我沒有,至少這些年來我沒有,我只是想要爲母后和寧氏正名,而這些年來,我這一雙手究竟沾染了多少血腥和人命,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記得清。姑姑真的以爲,這樣的人,能夠成爲大月的帝王?”
“我……”風裳愣了愣,低頭看着他的手掌,他的掌心裡有很多繭子,有的已經老了磨破,繼續長出了新的繭子,而虎口處更是有常年征戰、手握兵器而留下的磨損痕跡。這是他回來到現在,她第一次這麼近、這麼認真地看他的手,心下頓然一陣心疼。
“蕭逸,你的手……”
“姑姑看到了嗎?這不是一個爲君者的手,這是爲將者的手,這雙手應該握得不是國璽,而是兵符,是刀槍劍棍。”
“夠了……”風裳低喝一聲,喝住了蕭意樓,不允許他再說下去,她會越聽越心痛,“難道這些年,真的是我錯了嗎?”
“姑姑沒有錯,誰都沒錯。”蕭意樓將她扶起,拿起她手中的帕子爲她擦了擦眼淚,“姑姑無須自責,今後的事不用再多費心,我與大哥、五弟自會處理妥當,我風氏還有人在,姑姑就放心吧。”
風裳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看着手中的帕子出神,良久,她微微閉上眼睛,眼淚從眼角滑落,“好……既如此,那便依你們所言,從今往後我不會再過問這些事情,從今往後,就靠着你們自己來處理和解決……”
頓了頓,她側身看了看蕭意樓一眼,笑得悽然,“可惜姑姑明白得太晚了,姑姑應該早些明白過來,很多事情都是無法勉強的,如你,如若宸,如無塵……”
提到寧無塵,她的眼淚再度落下,她只覺眼前一片氤氳,卻早已沒有力氣擡手擦去眼淚,“蕭逸,真的是我錯了,錯在我硬生生地去選擇一條本不該屬於我的路,錯在,當年的執拗,不願低頭挽留……蒼黎說的對,有些問題永遠都得不到答案纔是最好的,我也知道他寧願離開,一輩子不見我,肯定有他的理由和原因……我這一輩子一直糾結於這兩個問題,究竟又是爲了什麼?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麼……”
“姑姑……”
“夜深了……”她緩緩站起身,在蕭意樓的攙扶下走到殿門口,看着外面已經漸漸變小的雨勢,深吸一口氣,“蕭逸,你走吧。”
蕭意樓心下一凜,“姑姑,你這是要做什麼?”
“我累了……”她輕嘆一聲,伸手扶住殿門,“我真的累了,這個長公主做得我實在太累太累,我該歇會兒了……”
聞言,元容連忙上前來將風裳扶住,看了蕭意樓一眼,卻不知道該稱呼他什麼,欠身行了一禮,道:“長公主這段時間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休息不好,這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了,您就先回去,讓長公主早些歇息,可好?”
定定看了看風裳的臉色,蕭意樓心下雖然有些擔憂不安,卻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畢竟,他早就料到,只要他提出自己的決定和想法,風裳一定會極力阻止和反對。
“既如此,那就請你照顧好姑姑,有什麼事,立刻……”他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道:“立刻到光化殿找輔政王。”
“是……”元容連連點頭。
蕭意樓這才轉身離開,走出幾步遠,不由停下腳步回望了一眼,正好看到風裳這下意識地抱緊知道手臂站在殿門那裡,目光無焦,不知在看着何處。
也許,她什麼都沒有看,什麼都沒有入她的眼,她只是看到了前面一片黑茫茫。
出了鳳安宮,雨勢雖小,卻以及能溼了衣衫,身後又內侍緊緊跟着要給他撐傘,卻被他揮手屏退,見內侍惶然伏地,不敢離開,便伸手接過他的傘,內侍這才躬身退了下去。
站在分岔路口,他猶豫了良久,偌大的宮苑,此時此刻自己竟是不知道該去哪裡,想來想去,似乎只有天策府才最應該是他去的地方。
已經十多年過去了,這十多年前有七年的時間,他幾乎每天都在這裡進進出出,早就已經習慣這裡只是一個路過停留的地方,而不是安身立命之所。
縱然他的骨子裡流着風氏的血,可這些年也已經差不多流的乾淨了。
正猶豫要往哪裡去,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抹身影,蕭意樓定定看了兩眼,只見他擡手晃了晃手中的東西,蕭意樓便輕輕一笑,走上前去,伸手接了過來。
“千日釀。”打開蓋子聞了聞,蕭意樓嘴角浮上一抹難得的笑意。
風若宸道:“知道你愛這個,這些年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收集,算來,宸王宮中已經攢了很多壺這樣的,有時間我讓人送到你府上。”
蕭意樓仰頭大口喝了幾口,搖搖頭道:“多謝大哥好意,不過不必了,愛喝千日釀的是蕭逸太子,而今蕭逸太子已經不再,這酒……大哥自己收着就好。”
聞言,風若宸心下便已瞭然,輕輕點了點頭,擡頭看了看四周,最終目光落在雲霄閣上,淡淡道:“已經許久沒有去過了?”
蕭意樓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挑眉一笑,深有其意地看了風若宸一眼,風若宸笑了笑,頷首道:“走。”
話音落,兩人齊齊收了手中的傘,縱身躍起,朝着雲霄閣掠去,兩人的動作都奇快,幾乎沒有什麼差別,不過幾個縱身起躍,便穩穩落在最上面一層的檐下。
再看兩人手中的酒壺,幾乎還是滿的。
“你終究還是要這麼做,”風若宸太息一聲,側身看着蕭意樓,“姑姑那邊……已經談妥了?”
蕭意樓點頭,復又搖了搖頭,“姑姑沒有錯,只是世事變遷,物是人非,我早已不是她以前所瞭解的那個風蕭逸。說到底,是人心變了。”
風若宸頷首道:“你說的對,是人心便了,所以人的所有一切纔會隨着人心一起改變,而姑姑對你的瞭解還停留在當年的蕭逸太子身上,用對蕭逸太子的瞭解,去解讀和要求天策上將蕭意樓,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也許,姑姑真的已經不再年輕了,所以,你還是要多多體諒她。”
聞言,蕭意樓不由輕呵一聲,搖頭一笑,“我本以爲,這句話應該我跟你說纔對。這些年我眼看着你和姑姑之間那冷淡得如同一層薄冰的關係,實在說不出喜憂,喜的是姑姑對我的掛念,憂的是姑姑對你的誤解。”
風若宸笑得坦然而清淡,搖搖頭道:“自從當年的事情發生,你下落不明之後,我就從來沒有奢求過姑姑的原諒。我心裡很清楚,那一場宮變混亂從何而來、因何而起,也知道寧氏的劫難是何人所爲,這些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辯駁什麼,我唯一希望的便是你還活着。”
“所以那些年一直在九州各處找我?”
“你知道?”
“自是知道。”蕭意樓挑眉淺笑,“我與你的人也不是一兩次碰面交鋒了。”
“可惜那時候你一定以爲我派去的人是要殺你,所以你殺了他們,自然,我也就從來沒有得到過你的下落。”
說到這裡,兄弟兩人竟是忍不住同時笑了出來,手中的酒壺輕輕一碰,而後各自仰頭飲酒。
“不過,不管你怎麼想,你叫我一聲大哥,我就要盡到一個兄長應盡的責任。”頓了頓,他側身向蕭意樓看去,“我依然還是那種想法和態度,央央姑娘不是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她是飛在雲間的鳳凰,她是不會停留在皇宮這個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