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正是氣候炎熱之時,仁帝身體不適,尚在病中,着輔政王風若宸主查景家謀反一案。
那天的洛城是華央來到這裡這麼久,感受到過的最安靜的一天,沒有風,也沒有雨,甚至就連蟬鳴都已經停止,整個洛城好像陷入了一片真空之中。
這可算是陳葉舟任大大理寺卿以來,審過的最大的一個案子,也是他見過的證人最多、身份地位也最可怕的一次,下到丞相府中的下人,上到昭王殿下,還有先皇的容妃娘娘、連妃娘娘,以及包括傅弘濟、徐平等在內的朝中文武重臣,最後,主審的輔政王還請出了一位老者,包括輔政王、昭王在內的衆人齊齊起身相迎,這人正是三朝帝師:殊君賀。
光是忙着來回去看衆人的臉色,陳葉舟就已經快要忙不過來了。
而這一次審案,負責守衛之人,便是顧正與章祺親領的天策、銀甲二衛。
天牢裡陰暗潮溼,常年不見陽光,尤其是靠最西面的牢房,進得了這裡的多半也都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出得去的,雖然大月沒有明確規定不允許到這邊探監,可是這些年來進了這裡的人確實幾乎沒有人來探監,時間一久,衆人都默認了這個規矩,平日裡到這裡來的除了送飯的,便是看守的。
遠遠地看到那一抹淺色身影走來,身後還跟了兩人,看守牢房的守衛不由愣了愣,相互看了一眼,小聲嘀咕着。
正疑惑之時,一名中年將領從一旁快步走了出來,冷睇了幾人一眼,對着牢頭道:“準備一下,迎接輔政王殿下。”
聞來人是風若宸,衆人齊齊一驚,連忙整肅衣着,換出一副肅然神色。
三人很快便走到了近前,前面的人正是風若宸,身後跟着韓子碩和另一名禁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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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中年領將領着衆人行了一禮,“參見輔政王殿下。”
風若宸揮揮手,神色淡淡,低聲道:“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不用在意本王。”
“是。”衆人站直身體,直到那位領將領着風若宸大步進了天牢內,衆人這才舒了口氣,相視一眼,雖然不敢說出來,但是彼此心裡都明白,輔政王這是來看景晟的。
縱然那人有千般不是,終究也是他的舅舅,而且以前一直聽說輔政王對景晟敬重有加,如今爲了大月江山,而不得不大義滅親,關了景晟,可還是要私下裡來探望一番的。
一直走到最裡面的那間牢房,風若宸緩緩停下腳步,衆人跟着停了下來,看了看牢裡的那人,此時他正背對着牢門,那中年領將正想要上前說什麼,卻被風若宸擡手攔住了,示意牢頭打開了牢門,而後他瞥了幾人一眼,揮了揮手。
“王爺……”幾人有些不放心,可是見風若宸神色清冷,便不敢再多堅持,躬身退到了一旁。
聽到幾人喊“王爺”,景晟身形微微一晃,接着便聽到進門來的腳步聲,他呵呵一笑,道:“你來了。”
風若宸在他身後站定,輕聲道:“舅舅。”
景晟渾身一顫,原本冷靜的眼底升起一絲怒意,嚯地起身轉過身來怒視着風若宸,“風若宸,你少在這裡假惺惺,若不是你,我景家又怎麼會落到今天這一步,我又怎會成爲這階下之囚?你……你的骨子裡留着一半我們景家的血,而今你卻親手葬送了景家!”
“舅舅錯了。”風若宸神色淡淡,微微眯着眼睛看向景晟,“葬送了景家的人,是舅舅。這些年,不管母親在與不在,我和母親都在努力維護、甚至是挽救景家,可是舅舅卻始終執迷不悟,最終將景家毀在你的野心之下。時至今日,舅舅難道還沒有醒悟嗎?”
“那是因爲有你在從中作梗!”景晟咬了咬牙,“若你當真有一絲一毫顧慮到我是你舅舅,顧慮到景家和你的關係,這些年你就不會一直壓着景家……”
話未說完就被風若宸冷聲打斷:“那舅舅顧慮到了嗎?”
景晟一愣,“你這話什麼意思?”
風若宸道:“若舅舅顧慮到了你與母親的兄妹之情,當年還會眼睜睜的看着母親被廢,打入冷宮,直至含冤而終嗎?若舅舅顧慮到了你我之間的舅甥關係,還會利用我爲母親報仇平怨的心,謀害我的父皇與兄弟手足嗎?”
“我……”
“當初事發,母親被廢,終日以淚洗面,抑鬱苦悶,我對她說要找出真相,爲她報仇,可是每一次母親都極力阻止和反對。一直以來,我都以爲她是怕我受到傷害,不想然我再出頭,直到後來得到所有的真相,我才豁然回過神來,原來當初母親阻止我,是因爲她早就已經看穿了這一切。”風若宸微微握了握拳,看向景晟的眼神漸冷,“她早就已經知道當初那碗被下了毒的湯藥是怎麼回事,所以她不願讓我查,她甘願自己揹負着罪名,直至離開,那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舅舅,保護景家。可最終舅舅回報了母親什麼?”
聞言,景晟不由怔住,呆呆地看着風若宸,搖了搖頭,“不可能……”
“可不可能,舅舅心裡真的沒有思量嗎?”風若宸上前一步逼近他面前,眸色犀利如鷹,緊緊盯着他,“如果不是因爲如此,當年事發之後,母親爲何沒有爲自己辯駁一句?真的是母親認命、無從辯駁嗎?其實只要母親願意開口,願意哀求父皇認真重查此案,父皇一定會答應的,可是那樣一來,整個景家就全都毀了,也不用等到今天。”
景晟情緒有些起伏,下意識地連連後退,不去看風若宸的眼睛,“哼!事已至此,你想怎麼說便怎麼說,誰又知真假?”
“真假?”風若宸眸子驟然一收,腳步停下,冷睇了景晟一眼,良久,他幽幽道:“舅舅可知,母親臨終前跟我說了什麼?”
“什麼?”
“她要我答應她,她死後,保護景家的責任便落在我身上,今後只要我風若宸有一口氣在,就要保景家一天的安穩太平。”
景晟身形不由一晃,踉蹌了一步,跌坐在木榻上,沉思了片刻,他擡頭冷笑道:“可你答應了嗎?”
風若宸道:“我若不答應,就不會有是以前的宮變,更不會容你在我身上下毒,直至今日。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是我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守着對母親的承諾。”
“所以……所以你明知道自己中了毒,卻還是故作不知,也不讓任何人爲你診治,你……你是故意求死?”景晟一臉的不可置信,看着風若宸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至少,比你認爲的早。”
“你……你爲什麼?”景晟連連搖頭,“你是不是覺得,你死在了我手上,等你見到了你母親,就可以告訴她你沒有保護好景家,是因爲我自己的錯?風若宸,你這是想要我在你母親面前永遠也擡不起來,是嗎?哈哈……你可真是好心機,好謀略!可惜你現在沒死,你不但沒死,你還好好的,與常人已無兩樣……”
風若宸微微斂眉,眼前拂過華央那張揚着冷冽笑容的臉,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姑娘家那麼笑,他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一絲恐懼與不安,而只有瀟灑與不羈,正是這份灑脫,讓他對這個膽敢女扮男裝、假扮蕭逸太子回朝、甚至還要繼承皇位的女子多了分好奇。
他想要知道,她究竟打算怎麼做。
“那是因爲我遇到了一個人,是這個人讓我明白,最好的解脫不是死,而是盡全力去保護好我能保護的一切。”不過瞬間,他的眸色就變得清淡了許多,“一直以來我都在努力平衡景家與風氏之間的關係,就算明知根本做不到,我還是去做。我守着對母親的承諾,也守着我身爲風氏後人的責任,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這兩者會衝突……”
“而最後,你選擇了風氏。”
“我選擇了兩者。”風若宸微微搖頭,“我心裡最清楚不過,若景家得勢,風氏一族必會被全滅。”
“可現在被全滅的,是景家。”
“你和景陌都還活着。”
景晟一愣,一時間竟是無從反駁,良久,他深吸一口氣,對着風若宸揮了揮手,“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落得今天這一步,只能怪我自己不夠心狠……你走吧,今後我景晟也不會再求着你什麼了,你就安安穩穩做你的輔政王吧。”
風若宸原本想跟他說一說莫洵的事,可是話到了嘴邊,他擡眼看到景晟那張像是瞬間蒼老的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收了回去。
曾幾何時,那錦衣華服、意氣風發、滿臉傲氣的景相,如今穿着破舊的囚衣,蜷縮於這狹小的牢房內,身上早已看不出來威風氣勢,有的只是蒼老。
是的,不到一個月時間,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歲。
想到這裡,他微微搖了搖頭,轉身朝着外面走去,走到牢房門口的時候,景晟突然喊了一聲:“若宸。”
風若宸腳步一頓,只聽他聲音顫抖道:“你能不能……給陌兒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