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縱然只是看到了衣着打扮，尚未看清他的面容模樣，華央便已經確定了他的身份，正遲疑這要怎麼開口，外面的風若宸倒是先開口了，只聽他嗓音澹澹道：“殿下這是剛剛起身？怎麼沒有讓人進來伺候着？”
頓了頓，不等華央答話，他便又道：“我差點忘了，你向來習慣一個人，從不喜歡身邊有人跟着，以前是，現在也還是。”
說罷，他伸手撩起珠簾，緩步走了進來。
華央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瞬間震住，只覺在那一霎那，渾身的血液凝滯，除了視覺，其餘所有的感官盡失，渾身上下都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連手中正在束腰帶的動作都停下了，已經遺忘。
“你……”她一瞬不瞬地緊盯着那雙如此相似的面容看着，嘴脣輕輕蠕動，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風若宸與她相視片刻，心中疑惑緩緩涌起，這種眼神錯不了也假不了，那是面對一個久別重逢之人的神情和心情，那種激動與惶然是裝不來的。
可是，他明明就不是真正的風蕭逸，卻爲何會對他流露出這種態度和心情？
“四弟？”風若宸開口，試探性地叫了聲。
剎那間，華央回過神來，臉色一陣蒼白，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緊緊握着手中的腰帶，深深地吸氣，努力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
他不是，他不是楚城，縱然是兩人長得再像，可是他終究也不是楚城……
“你又忘了麼？”風若宸看了看她手中的腰帶，輕輕一笑，緩步走上前來，伸手接過腰帶，垂首替她將腰帶一點一點扎緊繫好，徐徐道：“你從小就不喜歡這種袍子，說是太過累贅，不夠乾脆利落，可是身爲皇子，常有面見外賓的正式場合，不穿又不行，還記得那會兒我就經常教你和五弟繫腰帶，然到了下一次，你們倆還是又忘記了……”
如此不緊不慢說了一番，最後他輕輕撣了撣衣物，又擡頭替華央理了理衣襟，終於停了手中的動作，與華央對面而立，淺淺一笑。
“四弟，好久不見。”
他的嗓音很輕也很淡，卻一點也不覺陰柔，而是那種波瀾不驚的沉斂。
華央垂首，深深吸氣，再擡頭時，已經略去了一衆多餘的心虛和表情，換出一副挑眉淺笑的模樣，後退一步，幽幽道：“不久，十年。”
“十年……”風若宸定定看着她，“人生在世，又能有多少個十年？這十年，四弟受苦受累了。”
華央露出不以爲然的表情，輕輕搖頭，“未必，人這一生需要各種各樣的歷練，對於我來說，這應該就是我這一生中不可避免的一場磨練，若敗則死，若成，則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大哥說，是嗎？”
“四弟說的是，古人常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四弟此番回宮，當是享這後福來了。”
風若宸微微眯了眯眼睛，嗓音幽幽，看向華央的眼神明明清和靜淡，卻幽深不見底，突然他後退一步，垂首作了一揖，“恭迎殿下回宮。”
華央勾起嘴角清冷一笑，擡腳朝着外殿走去，“享不享得起這個福，只怕不是由我說了算，我一別十年，初初回宮，很多事情都不是想做就能做得了的，倒是聽聞這些年多虧有大哥在，幫忙協助打理這大月國事，才能讓大月繁榮昌盛至今，我要好生謝過大哥纔是。”
風若宸垂首輕笑，搖頭道：“殿下……”
不等他說完，華央便出聲打斷了他，“你我兄弟，這裡沒有外人，就叫一聲四弟就好。”
聞言，風若宸點了點頭，依言道：“四弟言重了，這是大月風氏的江山，任何一個風氏的後人都已經盡全力去維護，爲兄如是，五弟和諸臣亦如是。”
話說到這裡，華央的情緒已經完全穩了下來，她也大致明白了這段時間蕭意樓對她說的種種，不得不承認，這位輔政王着實有常人所不及的心理素質和反應能力，頗有些油鹽不進的感覺。
這麼一想，她便輕笑一聲，“飯菜都已經快冷了，大哥快請入座。”
風若宸依言在她對面坐下，兩人拿起筷子，卻各自遲疑，半晌也沒夾起一塊菜。
倒是一旁的丹琴機靈，上前來輕聲道：“殿下聽聞輔政王殿下要來用晚膳，特意吩咐做了這些輔政王殿下愛吃的菜，您可得多吃點。”
風若宸輕輕“唔”了一聲，擡眼掃了一圈，丹琴見了連忙上前來，將他留意的菜都給夾了些，復又幫着華央夾了些菜。
席間，兩人幾乎是默默無聲，相顧無言，偶爾有眼神碰觸，卻並無太多表示。
華央心裡明白，她在琢磨他的心思，他也在琢磨着她的想法，是以兩人並沒有吃得太多，到兩人都放下筷子的時候，桌上還有很多飯菜都沒有動一下。
看着那些飯菜，華央不由粗了蹙眉，側身向丹琴看去，問道：“你們吃了嗎？”
丹琴不明所以，搖了搖頭，華央微微點頭，復又道：“既如此，便把這些沒有動過的飯菜撤下去，你們自己吃吧。”
頓了頓還不忘提醒道：“若是冷了，就去熱一熱，這種天氣莫要吃生冷的東西，尤其是你們這些姑娘家。”
聞言，不僅是丹琴和門旁的兩名丫頭，就連風若宸和門外的韓子碩也全都吃了一驚，主人關心奴才的事情不是沒有，可是如她這般體貼細心是卻是第一回。
丹琴有些慌張，拿不定主意，下意識地向風若宸看去，只見風若宸淺淺一笑道：“既然是太子殿下賜下的，就快謝了恩，趁着飯菜還熱着，撤下去吃了吧。”
丹琴便和兩名宮女跪下身行了一禮，而後上前來將桌上的飯菜分類撤了下去。
華央起了身走到門前看了看一刻不停的大雪，擡腳走到廊檐下，風若宸跟着走了出來，輕聲道：“難得十年已過，四弟還保持着這個習慣，甚至比之以往更爲甚之。”
華央抿了抿脣，挑眉道：“記得殊老以前常常教育我們爲君之道，除了仁孝，便是節儉，孝則一國和樂，儉則一國富餘，若是連這最基本的兩點都做不到，還談什麼爲君爲臣？”
風若宸頷首，“四弟所言甚是，爲兄看到四弟如今這般模樣，倒也放心了。”
見華央回身，頗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便繼續道：“你本就是蕭逸太子，而今回朝，又正值羣臣無首之際，爲兄覺得，這皇位理應由你來繼承。”
聞言，華央下意識地蹙了蹙眉峰，這件事不奇怪，她入宮來本就是爲了此事，提出她來即位不過是遲早的事情，可是現在她有些看不穿，風若宸此時提起這事的用意。
她原本一直以爲，提起這件事情的人會是蕭意樓，又或者是某位太傅老臣。
“怎麼，四弟不願？”見華央遲疑着不出聲，風若宸不由再次問了一聲。
華央回神，搖頭淺笑，“大哥，我剛剛回朝，有很多事情還沒有弄明白，不論後續如何，眼下還是得要多熟悉熟悉朝中形勢。如今有你代理朝政，一切都風平浪靜，我放心，羣臣也放心，所以這件事暫且不急，且等些時日再說。”
說罷，她朝着四周掃了一圈，喃喃道：“雖然如你所言，我本爲太子之身，可是畢竟這期間已經逝去兩位皇上，我該不該繼位、又欲以何種身份繼位都還是一個問題，還是等等看各位大人都怎麼說。”
風若宸頷首，“是，四弟說的在理，是爲兄疏忽了。”
華央擺手，“我知道大哥也是爲了我好，爲了大月好，這些年大哥日夜操勞，費心費力，辛苦大哥了。”
風若宸淺淺笑了笑，微微搖了搖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華央回身看他，清冽的目光定定看了他那張熟悉的面容片刻，終還是又挪開目光，垂首清冷一笑，輕嘆一聲，“時辰不早了，聽聞大哥近來身體一直不適，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風若宸依言點了點頭，“四弟也早些歇息。”
說着微微俯身作了一揖，走下臺階，華央在身後看着，突然出聲道：“子碩。”
韓子碩一愣，“殿下有何吩咐？”
“大哥身體不適，本宮不放心他一人回去，你將他安然護送至宸王宮，務必確保他的安全。”
韓子碩心下一凜，下意識地握了握拳，面上卻沒有多少變化，垂首道：“是，微臣一定將王爺安然無恙地送回宮。”
說罷，領了兩名侍衛跟在風若宸身後出了正陽宮宮門。
直到遠離了正陽宮，韓子碩這才緊緊皺了皺眉，對着風若宸俯身行了一禮，壓低聲音道：“屬下無能，讓他發現了蹊蹺。”
風若宸面無表情，“你可知道自己哪裡露出了馬腳？”
韓子碩連連搖頭，“屬下……實在是不知，從頭到尾屬下都沒有多說什麼，甚至還在下午四位大人爲難他的時候，出面幫了他一把。整個晚上屬下都沒有和王爺有什麼接觸，倒是那個叫丹琴的丫頭和王爺多有接觸，可是他爲何偏偏……”
風若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今晚的飯菜是何人準備的？”
“是御廚。”
“又是何人去傳話的？”
“是……”驀地，韓子碩話音一頓，白了臉色，半晌，他嚥了口唾沫，低聲道：“他……他說讓吩咐下去，備一些王爺愛吃的飯菜，屬下想着王爺常常入宮，御廚都知道，所以就……”
“所以你雖然與本王沒什麼交流，可是就那麼一件事，就能充分地證明你對本王很是瞭解，而那個丹琴，席間一直在詢問本王的意思。”說着，他頓了頓，垂首冷眼掃過韓子碩，“也許，這不怨你，怪只怪，他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