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和事佬
登仙閣前地方廣闊,那戲臺子便搭在此處。
戲臺下方早早擺放了桌椅,李惟儉聽得人聲,便讓二姑娘迎春先行,他自己等了好一會子這才施施然轉將出來。
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尤氏、王熙鳳聚在一處,黛玉、寶釵、三春又是一處,寶玉便好似猴兒般在兩處亂竄;另有一處,卻只坐了二人,一個拄着拐,一個吊着膀子,卻是許久不見的賈薔與賈蓉。
有婆子過來指引道:“儉四爺先與蓉大爺、薔二爺一道兒坐了吧,這戲摺子眼看就要開場啦。”
“好啊。”
李惟儉行將過去,紅玉與琇瑩瞥見了,便要上前隨着伺候,卻被李惟儉擺擺手止住。他徑直行過去,笑吟吟道:“蓉哥兒、薔哥兒的傷可大好了?”
賈薔面色不自在,那賈蓉反倒若無其事拱手道:“勞儉四叔掛念,侄兒這胳膊只怕還得將養一些時日。”
李惟儉心中納罕,面上頷首道:“也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可不好亂動。若再傷了,須得防着連日坐下病來。”
“儉四叔說的是,快坐快坐。”
李惟儉撩開衣袍落座,一聲銅鑼,跟着梆子一陣,這戲碼便開場了。他無心看戲,只偷眼打量身旁二人。那賈薔好歹要些臉面,這會子渾身都透着不自在;賈蓉卻不知爲何,好似全然不在意了?
那一頓好打,全無來由,事後這小兄弟二人仔細議了,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待薛家丟了皇商底子,二人這才思忖過來,敢情得罪了李惟儉的全都沒落下好兒?那豈不是說,那頓打就是李惟儉幕後指使的?
這般忖度沒憑沒據的,二人卻是心思各異。賈薔分出去自己過,本就沒什麼權勢,他便是想報復也不敢;那賈蓉起先還恨得牙癢癢,可待李惟儉趁勢而起,先是那水務公司賺了幾百萬兩銀錢,跟着又與忠勇王相交甚好,乃至於拜師嚴希堯。
尤其是拜師嚴希堯之後,賈蓉心中那點兒小心思頓時散了個乾淨。他情知這般人物已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了,莫說是他,便是他老子賈珍都要掂量掂量。
這賈蓉自幼被賈珍打到大,又被老子奪走了媳婦兒,心中早已扭曲,其性子一則恣意頑樂,尤喜輩分高的女子;二則媚上凌下。
如今李惟儉起了勢,這賈蓉頓時就轉了臉。倘若來日李惟儉有個馬高鐙短的,只怕這廝又會跳出來落井下石,來個新仇舊恨一起算。
李惟儉不知賈蓉心思,見其面上討好,心中厭惡至極,只覺這王八臉怎麼看怎麼厭煩。
因是他便沒了說話兒的心思,只虛看着臺上咿咿呀呀唱着戲摺子,心思卻早已魂遊天外,不知跑去哪兒了。
過得須臾,臺上還在唱着,身旁香風襲來。十來個小丫鬟端着瓜果流水般送將上來,隨即一道倩影款款到得賈母那桌兒。
秦可卿噙着笑說道:“方纔忙着張羅,這會子才得了空兒,老太太瞧瞧可還合心意?若有旁的想的,跟我說了,我再去張羅。”
賈母就笑道:“蓉哥兒媳婦快別忙了,都是自家親戚,哪兒用得着這般外道?來,你也坐,咱們一塊兒看戲。”
秦可卿應了,挪動蓮步,挨着尤氏落座,轉頭便於一旁的王熙鳳低聲言語起來。
李惟儉掃量幾眼,扭頭又去看賈蓉,便見這廝沒了蹤影。低頭一瞧,卻見這廝俯身捉了丫鬟的腳兒,正肆無忌憚的把玩着。
那丫鬟不敢放聲,憋得面紅耳赤,又不敢動彈。
再看賈薔,面上全無異色,想來是習以爲常了。賈薔咳嗽一聲,舉起茶盞,說道:“儉四叔,侄兒以茶代酒,敬四叔一杯。”
“好。”
那賈蓉聽得此言,這才連連不捨從桌下鑽了出來,面上全無愧疚,笑嘻嘻道:“也算侄兒一個,前番都是侄兒們的錯兒,四叔大人大量,就莫要與我們計較了。”
“呵,好說好說。”
李惟儉嘴上說着,心中卻暗忖,這賈蓉瞧着與秦可卿是全無情誼了。也是,秦可卿可是大老爺賈珍的禁臠,只怕賈蓉觀量一眼都是錯兒。
這寧國府如何亂與他無干,李惟儉不過是抱着八卦的心思略略探究罷了。
其後這戲摺子一出接一出,自午時一直唱到了申時,而後酒宴上來。大老爺賈赦方纔中風,這會子正在修養,那邢夫人在一旁照料着,自然也不好過來。餘下的賈政、賈珍,掐着時辰趕了過來。
賈璉卻不知何故今兒沒來。
賈珍瞥見李惟儉,便招呼其一起吃酒。李惟儉推拒不過,只得起身一道與賈政、賈珍坐了。
臭味相投的賈赦沒來,一旁還坐着個古板的賈政,賈珍想恣意都恣意不起來,於是這一桌便有些沉悶。反倒是婦人、姑娘們,隔着屏風鬧騰得好一陣歡聲笑語。
不知怎麼,忽而提起了賀禮來,衆姐妹一個個說過了,湘雲忽而想起李惟儉此前賣了關子,因是納罕道:“是了,儉四哥到底送了什麼賀禮?愛哥哥可曾瞧見了?”
寶玉就道:“瞧着厚厚一摞冊子,倒是不曾翻過。妹妹想知道,過會子去翻了就知。”
寶釵瞥了眼鄰桌,見王夫人正好看將過來,便笑着說道:“我倒是知道一二。”
寶玉奇道:“寶姐姐怎地知道?”
“方纔園子裡撞見儉四哥,說了幾句話,他倒是提了一嘴。”
“哦?快說快說,儉四哥到底送了什麼物什?”湘雲催促道。
寶姐姐掩口而笑,笑得明豔動人,說道:“卻不是什麼稀奇的,儉四哥求了巡城御史詹崇,自詹崇那兒得了些時文集註。儉四哥說詹御使二甲頭名出身,功底是極好的,寶兄弟讀了其註解的集註,說不得來日也能早些下場。”
湘雲撇撇嘴,說道:“藏着掖着的不說,還道是什麼稀奇的呢,儉四哥真會賣關子。”
她話音落下,卻見站着的寶玉面上逐漸冷了下來。正要過問,便見寶玉重重將酒杯砸在桌案上:“什麼詹御史、惹御史的,不過是慣會鑽營的國賊祿蠹,他那文定是臭的,我好生生的人,讀了那惡臭文章豈不被污濁了?”
許是聲音稍大了些,正被隔着屏風的賈政聽了去。聽得寶玉說了這般話,賈政哪裡還忍得了?
啪——
賈政一拍桌案,罵道:“無知蠢物!整日介就知清濁掛在嘴邊兒,學些精緻的淘氣!詹御史學富五車,所書文章便是大宗伯見了都要叫好,偏生到了你這兒就成了臭的!
本道你求着去私學是轉了性兒,總有些長進。如今看來,怕是我想差了。伱這般頑劣,只怕每日家只在私學耍頑,聖賢書都讀進了狗肚子裡!罷罷罷,既是如此,你往後也莫讀書了,只留在內宅打混就是,免得丟了我賈家的臉面!” 賈政這番話說得極重,寶玉頓時駭得訥訥不敢言。王夫人趕忙過去摟了寶玉,隔着屏風道:“老爺少說些,今兒可是寶玉的生兒。”
“生兒就許他說這般混賬話?”
賈母坐不住了,一頓柺杖道:“好好的生兒,老婆子本道藉此好好兒高樂一番,想是礙了老爺的眼了。既如此,往後這生兒也不辦了,免得老爺再發官威。”
“母親——”
賈政頓時不知該如何言說,賈珍連忙起身勸慰道:“二叔少說兩句,寶兄弟年歲還小,大了就好了。”
賈政憋悶得渾身發抖,他早就瞧着寶玉不順眼了,想要教訓卻每每都被賈母攔下。於是施施然嘆息一聲,頹唐落座。
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這酒宴的興致自然就敗了。
又唱過一折子戲,賈母便推說疲乏,領着人回返。賈母要走,王夫人、王熙鳳等自是陪在一旁,於是這好好的酒宴便散了去。
一衆鶯鶯燕燕往外行,李惟儉陪着賈珍、賈政不曾動彈,二姑娘迎春經過時瞥來一眼,目光中滿是納罕,想來是好奇李惟儉爲何送了時文集註;黛玉經過時也看將過來,略略蹙了眉頭,有些不喜;寶釵經過時也瞧過來,二人對視一眼,寶姐姐面上平如湖水,也不知思忖着什麼。
待鶯鶯燕燕走過,李惟儉起身爲賈政斟酒,隨即自己端起酒盞道惱:“卻是我的不是了,錯非我送了時文,寶兄弟也不會說得此言。”
賈政皺眉擺擺手:“這與復生何干?全是那畜生不長進!”
言罷賈政飲了一盞酒,起身便道:“今日便這般吧。”隨即一甩衣袖,憋悶着而去。
賈政要走,李惟儉自是不好多待,連忙一併告辭,隨着賈政乘車出了寧國府。
車中,他見賈政面色苦悶,便勸慰道:“世叔莫要掛心,寶兄弟左右年歲還小,來日開了竅便會長進了。”
賈政冷哼道:“一塊頑石,談何長進?莫要提他了,說起來實在心中不快。”
須臾,馬車自角門進得榮國府,二人下得車來,賈政沿着夾道自去趙姨娘院兒不提,李惟儉在儀門前等了一會子,待紅玉、琇瑩一齊到了,這才領着二人往裡走。
行不多遠,方纔要過穿堂,紅玉就道:“四爺,寶二爺自老太太院兒出來了。”
“哦?”李惟儉回頭,便見寶玉快步走着,其後隨着幾個丫鬟。
他進得穿堂裡,藉着夜色掩護,倒是不曾被寶玉瞧了去。見寶玉過了大廳,心中便思忖着,這是又去綺霰齋了啊。
此時天色已晚,去綺霰齋做什麼?那亦步亦趨的是襲人吧?
他心中若有所思,隨即踱步朝着自家小院兒行去。眼看要到小院兒門前,忽而見東角門出來一行人,卻是寶釵領着丫鬟鶯兒等行了出來。
李惟儉心下一動,當即停下腳步笑着招呼道:“薛妹妹方從老太太那兒回來?”
“是呢。”寶釵嘆息道:“方纔在房裡與寶兄弟說了些勸慰的話兒,不知怎麼他就惱了,不管不顧的領着丫鬟就走。”
李惟儉就道:“我方纔瞧着寶兄弟好似去綺霰齋了。”
寶釵道:“他這會子惱了我,待來日他撒了氣兒我再去尋他吧。”
李惟儉頷首,意味深長道:“許是寶兄弟不曾生薛妹妹的氣呢……”
寶釵擡眼打量,說道:“不曾生氣又怎會大晚上的躲去綺霰齋?”
“寶兄弟啊……畢竟長大了啊。”丟下一句話,李惟儉拱拱手:“妹妹慢行,我先回去歇息了。”
“啊?哦,儉四哥慢走。”
李惟儉領着紅玉、琇瑩進了小院兒,寶釵佇立當場半晌沒動彈。李惟儉那句話在其腦海裡反覆思量,寶釵早慧,這會子早知了人事兒,哪裡不知李惟儉意有所指?
這些時日寶釵與薛姨媽私下裡沒少說話兒,那小選只是虛無縹緲的,暫且指望不上;薛姨媽明裡暗裡的意思,寶釵自是明瞭。
於寶釵而言,寶玉如何拈花弄柳的,她並不在意,她只想着做了寶玉夫人,再催着寶玉上進,也給她掙個誥命來,如此方纔好迴護薛家。
奈何賈母房裡還有個黛玉,那是早幾年就來了的,與寶玉一處長起來的,情誼不是旁人可比。
她思忖一番,忽而轉身又進了東角門。
鶯兒便道:“姑娘,這是往哪兒去?”
寶釵道:“回老太太房,我方纔惱了寶兄弟,不若尋林妹妹幫着說項。不然啊,這事兒早晚都是個疙瘩。”
那鶯兒也不笨,腦中略略轉圜便知寶釵打的什麼主意,因是笑道:“姑娘好主意。”
當下主僕急忙忙朝着賈母院兒行去,這會子賈母早已睏乏,正在裡間小憩。寶釵與鴛鴦言語一聲兒,隨即進了房中,須臾進得碧紗櫥,便見黛玉捧着書卷正在研讀。
聽得腳步聲,黛玉放下書卷納罕道:“寶姐姐怎地又回來了?”
寶釵湊過來笑道:“我這心中不熨帖,想着方纔惱了寶兄弟,自己又不好道惱,生怕越說越錯。這不就來尋林妹妹,想着林妹妹做個和事佬,幫着說和說和,也免得來日大家見了面再生分了。”
黛玉吃驚道:“寶姐姐竟尋我來做和事佬?”
寶釵笑道:“林妹妹與寶兄弟自小一塊兒長起來的,你的話最是管用,不尋你還能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