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最後瞧了一眼賈政,只得被賈璉拖拽着出了議事廳。到得外間,耳聽得喊殺聲漸近,賈璉撒開探春便往園子裡跑。探春眼看邢夫人面色猶疑,出言道:“大太太,快走吧!”
邢夫人心下暗忖,自個兒這麼一去,那藏在房中的幾千兩財貨豈不白白便宜了賊寇?因是隻道:“我取一樣東西,去去就來!”
當下領着王善保家的等急急往自家趕。探春無法,只得先行進了園子。此時李紈業已去了伯府,探春擡眼便見假山上站着個錦衣少年,手持一張七鬥弓,劍眉緊蹙,腰間還挎着一柄寶劍,正是侄兒賈蘭。
探春便道:“蘭哥兒快些走!”
賈蘭道:“三姑姑先走,侄兒擋一擋賊人,稍後便往舅舅家去。”
探春頷首,緊忙去尋惜春。此時惜春早就拾掇了物件兒,只隨身挎了個小包袱,手中還提了個碩大的畫軸。姊妹倆再沒旁的話,疾走往東而去。
這會子賈家上下早就亂作一團,婢女、婆子等盡數退進園子裡,往伯府而去。那些僕役沒了主子督管,略略抵抗便一鬨而散。有的往園子裡跑,有的乾脆翻牆頭逃之夭夭。
探春先行將惜春送到東角門,返身便回來尋賈蘭。便見賈蘭這會子業已退下假山,手中弓箭不住的攢射,涌進園子的十幾個賊人呼呼喝喝,一時卻不敢上前。賈蘭到底差着年歲,射了十幾箭,不過傷了幾個賊人便已力竭。
賊人見此,大吼道:“那小子力竭了,宰了他!”
正當此時,探春上前,擡手連連開火,幾槍過後,生生打死了兩個賊人。唬得賊人連忙後退,叫道:“那丫頭手中火銃犀利,快避一避!”
探春打光了子彈,正急得要命,忽而便有幾名護衛自東角門衝過來,手中速射箭匣攢射不斷,十幾個賊人跑得慢的盡數被射死。後續涌入園子的賊人見勢不妙,乾脆往旁處去禍害,並不敢追來。
丁如鬆一把扯住賈蘭,道:“蘭哥兒,老爺吩咐小的帶蘭哥兒回伯府。”
賈蘭初次上陣,這會子也是面色如土,嘴脣顫抖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的點頭。
那丁如峰也護在探春身前,掩護着二人一路退回了伯府。
此時賈家僕役羣龍無首,於是園子裡似炸開了鍋,衆人都狂奔嚎哭起來。
衆強盜闖入各個院子翻找財物,把屋子裡弄的七零八落的。來不及逃走的丫鬟婆子嚇的哭着往裡間躲。有強賊見有美貌的丫頭,拉到一邊強行姦污;有小丫頭避之不及乾脆跳入河中,幾個婆子人老體弱,逃命不及,被賊寇殺害,有幾個不堪受辱與強盜撕打,被一刀劈死。有的被強盜追的無處藏匿,沒法索性跳井。
卻說邢夫人方纔領着幾個婆子擡着財貨出來,迎面便撞見了領着賊人的賈琮。
那賈琮手中提着一把雁翎刀,不禁獰笑道:“大太太這是要往何處啊?”
邢夫人面上一怔,隨即訕笑道:“琮哥兒……都是自家人,何必喊打喊殺的?”
賈薔收刀笑道:“大太太說的好,既是自家人,這兒子有難,短了銀錢花,不知大太太可否接濟一二啊?”
“這……這都是我的體己,銀錢都在庫房,琮哥兒何不去庫房索要?”
賈琮道:“庫房要,這大太太的體己我也要。”
說話間一把手,兩個賊人上前要拿箱子。王善保家的略略掙扎,賊人刀子一撩,便斬了其左手。
王善保家的頓時哭嚎着倒地。
賈琮罵道:“最恨你這老虔婆,拿了雞毛當令箭,當日苛待我,大抵都是你這老虔婆搬弄是非。”
邢夫人見此,頓時嚇得委頓在地,趴在箱子上嚎啕大哭:“我好不容易攢些體己,天殺的琮哥兒,這是要我的命啊!孽障!膽敢私通強盜胡作非爲,還殺到家裡來,真個兒是豬狗不如!你若有膽,乾脆殺了我這繼母!”
賈琮陡然變色,上前一刀紮在邢夫人後心,邢夫人聲音一滯,難以置信的回望一眼,隨即撲在一旁氣絕而亡。賈琮獰笑道:“老子都造反了,哪裡還管得了那麼多!恁多廢話,本想留你一命,自己找死卻怪不得我了。”
正待此時,賈薔領着人也到了,瞧了內中一眼,心下咋舌不已,面上卻笑道:“琮哥兒好劍法,爲兄往後須得學着點兒。”
賈琮得意一笑,道:“先去佔了庫房,好東西都在庫房裡。”當下一揮手與衆賊烏壓壓似飛天蝗陣嗡嗡往園子裡奔來。
少一時,賈琮、賈薔會同賈環佔了庫房,正在搜索財物,忽見李貴扶着賈政顫巍巍走來喝道:“住手!財物都在我屋裡,不要去惹他們!”
賈琮懶得與賈政多說,賈薔悶聲發大財,只跟在賈琮之後領着人往賈政房裡搜檢。不片刻搜出三口大箱子,一衆賊人樂呵呵而去。獨留下個陰着臉兒的賈環看着賈政磨牙。
賈政不覺暈倒在地,李貴等大哭着將他喚醒。
半天,賈政強展雙目,眼中全是淚水,泣道:“完了,咱賈家一敗塗地,子孫們都當強盜去了。祖宗的顏面都丟盡了,我對不起賈家啊!”
頓了頓,又泣道:“我有罪啊,我不該養了一窩畜生子孫,疏於修德,弄的子孫頑劣,成了強盜,弄的家中自殺自滅。”
賈環此時說道:“錯非父親偏心寶玉,豈會有今日之禍?”
賈政怒道:“我把你養大,這就是錯嗎?我只後悔你剛生下來時沒把你掐死!”
賈環持劍上前惱道:“從小到大,什麼都偏着寶玉的,就因着他有塊破爛玉,好看的丫頭可着寶玉,一應吃穿用度都可着寶玉,我與媽媽似有似無,我便是再頑劣總比寶玉強幾分吧?你既無情,就休怪我無義!”
賈政聞言簡直如遭雷殛,囁嚅道:“不想趙姨娘竟將你教成這個模樣!悔不當初啊,早知如此,當日就該將你養在太太膝下。至不濟也不會是如今這般混賬!”
賈環冷笑道:“你還有臉提太太?我可不是三姐姐,若果然養在太太身邊兒,只怕要不了幾年就得病死了!”
賈政哪裡肯聽,只罵道:“殺千刀的趙姨娘,好好的兒子也被你教壞了!”
賈環頓時惱了,上前一腳將賈政踹翻,道:“不許罵我媽媽!”
賈政捂着胸口道:“好,好的很!兒子會打老子了,這是哪家的規矩?這樣的不孝子孫還不遭雷殛,老天爺簡直瞎了眼啦!”
賈環嚷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死倔,可是死不悔改。”說完持劍只是往胸口一捅,賈政在地上翻滾多時,兩眼一瞪,四肢一鬆,竟是去了。
朝着賈政屍身啐了一口,賈環提着寶劍便走。到得園子裡,尋了賈薔、賈琮問道:“可瞧見寶玉了?”
二人都說沒瞧見,賈薔道:“說不得也去了伯府了。”
賈環眯着眼往東掃量一眼,說道:“李惟儉家中最是豪富,若抄掠一番,說不得這輩子嚼裹都夠了。”
賈琮蹙眉道:“這……貴人先前有吩咐,不得襲擾竟陵伯府。”
賈環不以爲然道:“這衝殺進內城的人馬又不止咱們一支,夜黑風高,誰知是哪路人馬乾的好事?”
賈薔心下早就恨極了李惟儉,因是便添油加醋道:“環哥兒說的有理,咱們遮了臉面,料想日後那李惟儉也無處告去。”
三人計議停當,當即收攏了幾十號賊人,浩浩蕩蕩往東角門而來。那連通會芳園的東角門本就不大,衆賊人擡了撞木只兩下便撞開了。都知這是李財神家中,因是一衆賊人個個振奮。
叫嚷道:“殺啊,李財神家中豪富,抄掠一番這輩子都夠了。”
方纔到得木橋之上,忽而自悅椿樓上射下一道明光來,衆賊人被晃得睜不開眼,都道:“這是什麼物件兒?”
賈環咬牙道:“不過是戲法,不用管,快殺進去!”
賈琮領頭當先,賈薔卻起了心思。暗忖,李惟儉最擅造物,焉知家中沒藏着火器?當下悄然退在了後頭。
果然,剛到凝曦軒,便見悅椿樓上噴吐出兩道火舌來,伴着‘吭吭’之聲,當先的賈琮一聲沒出便被撕成了爛肉。那賈環急忙閃避,卻也被火舌攪在其中,慘叫着斷了兩條腿。
當先的十幾個賊人哭爹喊娘,轉瞬死了一地。後頭的賊人還在往前涌,賈薔看得汗毛倒豎,‘媽呀’一聲兒扭頭就跑。
賈薔領頭一跑,後頭的賊人反應過來,丟了兵器哭喊着往回跑。可來的容易,想回去卻難了。兩道火舌匯聚在一處,將個東角門四下打得千瘡百孔,賈薔見勢不對,乾脆一骨碌躲進了草叢裡。
吭吭之聲稍稍停歇,衝進來的幾十號賊人只跑了三兩個,餘下的即便還喘氣兒也哀嚎不已。賈薔嚇得尿了褲子,暗忖這是火銃?殺人如同割草,一掃一大片啊!當下趁着光束不曾掃過來,連滾帶爬鑽進東角門,也顧不得召集那些賊人,自個兒提了個包袱撒丫子便跑。
卻說悅椿樓上,李惟儉停下轉動的搖把,燈火照耀下,身前一架六管火銃冒着青煙。
賈蘭納罕上前,問道:“殺人好似割麥,舅舅,這神兵利器叫什麼?”
“加……額,機關銃。”
一旁的探春失神道:“若將此物佈置在省親別墅……”
李惟儉趕忙道:“此物太過沉重,只能據險而守,實在不好移動。”
頓了頓,李惟儉道:“蘭哥兒再莫胡鬧,你娘正掛心着呢,快去後頭與你娘言語一聲兒。”
賈蘭應下,悶頭下樓去尋李紈。李惟儉又與探春道:“三妹妹也勞累了一夜,不妨去歇息一番吧。”
探春卻執拗搖頭:“老爺與大太太還沒出來。”
李惟儉有些話不好直說,心下暗忖,這會子沒出來,只怕就出不來了。
兩名僕役在房頂轉動一盞燈塔用的探照燈,內中燒着鯨油,四下照着。忽而大觀園裡火光沖天,也不知是走了水,還是賊人蓄意放火。
探春失神道:“家裡……完了!”
李惟儉只安慰道:“人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探春卻搖頭不已:“璉二哥參與變亂,只怕來日家中得不了好兒。”
李惟儉頓時無語,只嘆息一聲,擡手輕輕拍了拍探春的頭頂。
少一時,又有殘存的賈家僕役自東角門涌入。而後丁如鬆來報:“老爺,賈家僕役說賊人席捲一番,又放火燒了園子,如今往各處涌去了。”頓了頓,又道:“東角門處還有幾個活口,其中一個好像是賈環。”
探春聞言扭頭便下了樓,李惟儉放心不下,緊忙領着護衛追上。衆人到得凝曦軒左近,便見斷了雙腿的賈環正哭嚎着喊‘娘’。
見得探春上前,賈環哀嚎道:“三姐姐,快,快救我一救!”
探春是既心疼又惱恨,上前看得一眼,頓時嘔意上涌,強忍着才道:“環哥兒糊塗,怎麼領了賊人來打殺自家!”
此時李惟儉檢視一番,蹙眉道:“這般傷勢,只怕是救不成啦。”
賈環聞言慘笑一聲,忽而就變了臉色,指着啜泣的探春道:“你別假模假式的哭喪了,你只顧着寶玉與太太,哪裡管過我與娘?你那小心思誰人不知?呵,別做夢啦,老爺已被我一劍刺死,來日你一個孤女能嫁得什麼人家?哈哈哈,報應啊,報應!”
探春驚愕得止住眼淚,道:“你,你竟殺了父親?”
“是非不分,只知寵着寶玉,媽媽就是死於其手,我這是爲媽媽報仇!”
探春氣得雙眼一翻,李惟儉手疾眼快,緊忙將其攬在懷裡。當下又尋了兩個婆子,將探春擡去了後院兒。
那賈環破口大罵一番,跟着又哭求救命,李惟儉只冷眼旁觀,眼看着其嚥了氣。其後又領人往榮府而來,入得大觀園裡,便見四下都是火,全然救不得。
幾名護衛依次回報,道:“賈家老爺果然胸口被刺了一劍,連大太太也死了。”
李惟儉嘆息一聲,看着四下火勢道:“真是落得個……白茫茫一片真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