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第243章

“……欽此。”

大太監戴權放下聖旨,四下鴉雀無聲。戴權看將過去,李惟儉尚且跪伏在地悶頭不語,那賈家衆人紛紛驚疑不定看將過來。

戴權心下暗樂,也不知聖人存的什麼心思,要這般捉弄李復生。

這會子李惟儉心下直罵娘,將寧國府賜給自己也就罷了,還當着賈家衆人的面兒宣旨,就差明擺着告訴賈家衆人,寧國府一事是自己謀劃的了。

正心下思忖,就聽戴權道:“李伯爺,快接旨謝恩吧?”

李惟儉回過神來,緊忙叩首道:“臣李惟儉叩謝天恩。”

起身上前躬身接過聖旨,略略轉身,隨行而來的香菱便緊忙上前將聖旨雙手捧了。李惟儉扯了戴權的手,袖子一抖便有一張銀票毫無煙火氣地遞了過去,說道:“勞煩戴公公走了一遭,些許茶水銀子莫要嫌棄。”

戴權探手接過便知是一張千兩大額銀票,當即面上堆笑道:“李伯爺客氣了。實在是聖人催得急,咱家到伯爺府上等了半晌也不見迴轉,又聽聞伯爺來了榮國府,不得已這纔來此宣旨。”

說着攏袖朝着一併起身的賈家衆人拱手連連:“老封君、賈將軍見諒見諒,咱家方纔得罪了。”

賈赦上前忙道‘不敢’。

“既如此,咱家還急着回去覆命,先走一步,諸位不必相送。”

話是這般說,李惟儉與賈赦、賈政等還是將戴權送出門外,目送其馬車走遠,這才轉身回返。

賈政迂腐方正,心下還不曾多想,只是哀嘆命運多舛,這寧國府幾日光景就成了旁人宅邸;賈赦心思卻多,心下暗忖莫非寧國府一事果然與儉哥兒相干?

好似也不對,雖說剛來時與蓉哥兒有過齟齬,可事後儉哥兒與珍哥兒相處的頗爲不錯,怎也不會莫名其妙的就謀算寧國府。再偷眼打量,便見李惟儉也是蹙眉滿臉的不解,心下便想只怕是湊巧了?

此時就聽賈政道:“聖人此舉……有失仁厚啊。”

客氣點兒叫有失仁厚,不客氣的話就是存心不良!

大老爺賈赦好歹混跡過官場,自是知曉題外之意,念及賈家早年所爲,如今儉哥兒又擔當大用,莫非聖人此舉是逼着儉哥兒與賈家反目?

思忖間,到得儀門左近。原本聽了聖旨,一應女眷本該回轉榮慶堂,可這旨意太過離奇,寧國府竟成了竟陵伯府,莫說是王夫人,便是賈母心下都極不爽利。

眼看李惟儉與賈赦、賈政等到得近前,王夫人禁不住道:“儉哥兒,寧國府怎會賜給你?莫不是——”

還不待王夫人說完,賈政唬了一跳,呵斥道:“住口!內宅蠢婦知道什麼?”

“老爺——”王夫人頓時委屈不已。

大老爺此時自詡賈族之長,負手教訓道:“這內中的門道兒不好跟弟妹說,待回頭兒仔細問過二弟吧。總之……此事與儉哥兒無關。”

李惟儉苦笑着朝賈母拱拱手:“老太太,事發倉促,晚輩這會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賈母到底有些見識,且害了寧國府又與儉哥兒有什麼好處?只爲了個宅子,便惹得賈家報復?賈史王三家同氣連枝,若對上聖人,自是各有心思;可對上外人算計,自當攜手報復。

面前的儉哥兒看似位高權重,實則根底淺薄,真招惹了賈家,便是有聖人庇護也得焦頭爛額。

加之李惟儉先前所爲,因此賈母這會子全然不信寧國一事是李惟儉的手筆。

眼見李惟儉言辭懇切,賈母便道:“儉哥兒莫說了,你什麼品格,我老婆子眼明心亮,清楚得很。”

李惟儉拱拱手:“多謝老太太迴護。”

賈母頷首,乜斜王夫人一眼,訓斥道:“有儉哥兒這般品格的晚輩,誰家不仔細維護着?偏你多心!”

這話已是極不客氣,王夫人頓時面色煞白。

輪椅上的王熙鳳便和稀泥道:“老太太,太太也是一時情急,並非懷疑儉兄弟什麼。旁的不說,就衝着寶兄弟前一回落水,還是儉兄弟救的,太太這心裡就念着儉兄弟的好兒呢。”

王夫人僵笑道:“是呢,老太太,我方纔倒不是懷疑儉哥兒什麼,只是這事兒湊的太巧,這才說了句無心之言。”

“既是無心的,往後仔細思忖了再開口。好好兒的親戚情分,家中又多得儉哥兒照拂,可不好讓人寒了心。”

這話看似數落王夫人,實則賈母一直在看着李惟儉。李惟儉能如何?只笑着道:“老太太多心了,不過一句話,晚輩還能一直記着不成?”

話是這般說,李惟儉心下暗忖,這是第幾回了?原本他都快忘了,結果王夫人又來這麼一遭。好好好,待回頭兒得了機會,定要好生磋磨王夫人一通不可!

賈政便道:“外間春寒,我看咱們還是回去說話吧。”

賈母應下,一應人等過儀門往榮慶堂而去。方纔到得垂花門前,忽而便見大丫鬟玻璃驚慌失措奔來。瞥見衆人,玻璃好似尋了主心骨,禁不住嚷道:“老太太不好了!”

賈母頓時一手捧心,緊張不已。這一天一日三驚,莫說賈母這般上了年歲的老太太,便是尋常人也經受不住。

鳳姐兒便呵斥道:“仔細說了,如何又不好了?”

玻璃便道:“寶二爺與姑娘們原本在碧紗櫥裡說着話兒,不知怎麼忽而發了狂,竟將那寶玉摔在了地上!”

“啊?”

賈母還在吃驚,王夫人驚呼一聲,人已經搶步出去:“我的寶玉啊!”

王夫人前腳剛跑出去,後腳兒就聽賈政頓足罵道:“這個逆子!今兒誰也別攔,我定要給他個好兒!”

賈母一陣頭暈目眩,強撐着道:“老爺,可不能動手啊!快,快扶我進去!好端端的又摔那命根子作甚!”

此時賈母身邊兒只有邢夫人攙扶着,鴛鴦要上前扶了,快行兩步賈母一個趔趄險些栽倒。李惟儉見此,上前一步道:“老太太,還是晚輩來背伱吧。”

當下略略蹲身,賈母也念及寶玉也顧不得許多,徑直趴伏在李惟儉背上,任其揹負了大步流星往裡便走。

這邊廂,賈赦搖頭晃腦道:“家門不幸,讓叔公笑話了。”

賈代儒略略頷首,尋思道:“恩侯啊,承嗣之事已定,這遷移宗祠之事倒是急切不得。我看不若這幾日先行選址,盤算了造價再說旁的?”

賈赦點頭應承:“叔公說的是。”

榮國府裡鬧出這般事來,都知老太太與王夫人是護短的,最是疼愛那寶玉,因是賈家別房衆人也不好多留,紛紛隨着賈代儒告辭而去。賈赦命賈璉去送,自己送過儀門轉身又急忙忙往榮慶堂趕——堂堂一族之長,怎能任憑家中生出這等妻不賢、子不孝的樂子事兒?

老太太實在太過寵溺寶玉,這回無論如何他大老爺都要說上兩嘴!

且不說大老爺賈赦,卻說李惟儉揹負了賈母大步流星,前後腳追在賈政後頭進了榮慶堂裡,繞過屏風擡眼就見三春、寶釵扯着寶玉,那寶玉哭嚎不已,只是一個勁兒的掙脫髮癲。

大丫鬟琥珀唬得掉了眼淚,正用帕子仔細擦拭着那通靈寶玉。王夫人好似雌虎一般撲上去,抱住寶玉大慟:“寶玉,我的寶玉啊!你何苦摔那命根子!”

說話間忽而瞪視黛玉,黛玉被那兇厲眼神唬得駭然後退了一步。

寶玉泣不成聲道:“姐姐妹妹都棄我而去,獨剩我一個還有什麼意趣?”

“畜生!”賈政快行進來,擡手便要打。

王夫人緊忙將寶玉護在懷中,嚷道:“總要說個清楚,老爺不能是非不分便要責打!”

眼見賈政到來,寶玉頓時駭得只敢閉氣憋聲流淚,心下兀自委屈不已。

這一切落在李惟儉眼中,背後的賈母還嚷着:“老爺且住,你要動老婆子的命根子不成?”

賈政怔住,一指大丫鬟琥珀:“你來說,這畜生到底爲何發了癲?”

琥珀哭道:“回老爺話兒,方纔寶二爺正與姑娘們說誰住園子何處,寶二爺說要住進怡紅院,我……我便說娘娘有口諭,不許寶二爺住進園子,轉頭兒寶二爺就發了狂。”

賈政氣得渾身發抖,指着王夫人罵道:“你這蠢婦如今還要護着這孽障不成?”

此時李惟儉方纔放下賈母,老太太情急之下就往前搶。方纔一切落在李惟儉眼中,眼見黛玉委屈得紅了眼圈兒,心下自是好一陣心疼,由是更恨王夫人。眼見賈母右手拄着的柺杖要落地,李惟儉忽而計上心頭,擡腳不偏不倚腳面落在那柺杖之下,身形好似要攙扶賈母一般,口中道:“老太太小心些!”

柺杖拄在腳面上,李惟儉裝作吃疼連忙一挪,賈母半邊兒身子都壓在柺杖上,身形一個不穩,‘誒唷’一聲便要栽倒。

“誒呀老太太!”李惟儉大喝一聲,趕忙搶過去攙住賈母。

那賈母爲保身形,不得已撒手,柺杖甩出去剛巧砸在賈政後背上。賈政這會子正是怒火中燒、暴跳如雷,回身眼見柺杖便在地上,抄起來便打。

“今兒不打死你這個孽障,我如何對得起賈家列祖列宗?”

“老爺——啊!”

王夫人背轉身形將寶玉護在懷中,那柺杖結結實實砸在其肩頭,頓時吃疼一聲,卻兀自不肯撒手。

眼見賈政又掄起柺杖來,賈母急了:“儉哥兒快攔住他!”

李惟儉應下,口中叫道:“老爺,有話兒好好說!”

搶步上前,身形極速,卻只扯了賈政的左臂。賈政可不是左撇子,因是乾脆撒開左手,右手握着的柺杖又砸落下來。

“啊——”這下不偏不倚砸在王夫人脖頸上。

許是巧勁,王夫人慘叫一聲,眼皮上翻頓時朝一旁栽倒。李惟儉見好就收,真要打死了人,是個人都知他心思詭詐,因是劈手奪過柺杖,橫在賈政面前急道:“老爺這又是何苦?寶兄弟到底還差着年歲,悉心教導幾年總會長進。”

賈政紅了眼圈兒道:“我如今哪裡還敢這般奢望?只後悔生了這孽障出來,愧對賈家先祖!”

卻聽身後賈母喝道:“賈政,你這不肖子孫莫非要逼死老婆子不成!”

賈政身形一震,扭身噗通跪倒在賈母面前,道了聲‘母親’便流淚不語。

“你……你——好,明兒我便帶了寶玉回金陵,也讓你眼不見心不煩——”說話間賈母身形搖晃,眼看就要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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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儉手疾眼快,與琥珀一道兒撲了過去。

“老太太!”

“老太太!”

此時邢夫人、王熙鳳等一衆女眷進得榮慶堂,見此情形連忙上前。這個撫心、順背,那個嚷着傳太醫。

眼見衆人慌了手腳,李惟儉便喝道:“都莫動!老太太這是氣急攻心,亂動小心壞了心脈。都讓開些,免得老太太呼吸不暢。”

一衆女眷,連跪伏的賈政這會子都沒了主意,李惟儉既出此言,自是無不應允。當下只留了邢夫人、鴛鴦在身旁伺候,餘下人等四下散開,賈政跪地不起連連呼喚‘母親’,還連連抽自己巴掌。

正巧大老爺賈赦此時快步入內,見此情形喚了聲‘母親’,頓時髮指賈政道:“二弟,你要生生氣死母親不成?”

賈政哭着無言以對,大老爺賈赦心下狂喜。賈母素日裡便不待見他,若說賈赦心下有多孝順,那是說笑。倘若此時賈母被氣過去,罪過自然是二房的,大老爺自可名正言順將二房趕出榮國府。

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賈赦當即假模假式過來關切賈母,又催着婆子趕緊去尋太醫。李惟儉略通岐黃,探手切脈,便知賈母果然是氣急攻心閉過氣去,當下又見邢夫人躍躍欲試、大老爺蠢蠢欲動,因是便道:“事急從權,說不得要得罪了。”

當即探手抵在賈母人中,微微用力,賈母便呻吟一聲,恍惚着睜開眼來。

邢夫人、賈赦頓時大失所望,鴛鴦、三春等齊齊鬆了口氣。

“醒了醒了,老太太醒了!”

王熙鳳方纔急得跛足粘地,這會子顧不得疼,合十道:“阿彌陀佛,虧得儉兄弟就在跟前兒。”

當下衆人扶着賈母到得軟榻之上,賈母方纔氣急攻心,這會子只覺頭疼不已。眼見賈母蹙眉扶額,鴛鴦緊忙湊過來爲其揉捏。

賈母便有氣無力道:“你要教訓寶玉,總要正兒八經的教給他道理纔是,哪兒有不問緣由兜頭就打的?快去看看太太如何了!”

衆人這才恍然,卻見只王夫人貼身的丫鬟與寶玉、探春正抱着王夫人哭泣。

當下兩名太醫挎着藥箱快步入內,略略見過禮,賈母便吩咐着:“快去給太太瞧瞧!”

二人領命,仔細查看一番,賣弄也似銀針刺穴,須臾光景那王夫人便倏忽轉醒。

王夫人恍惚一陣,目光掠過探春,待瞥見鼻涕眼淚滿臉的寶玉,頓時醒悟過來,擡手便將寶玉摟在懷裡:“我的兒啊!”

“母親!”

當下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那兩名太醫商議一番,便拱手道:“回老太太,太太不過是皮外傷,不妨事。回頭取了藥膏塗抹,早晚三次,不日便能痊癒。”

賈母這才略略舒了口氣,這會子王熙鳳不良於行,緊忙命鴛鴦取了銀子打點兩名太醫。這內中的意思,自是讓鴛鴦囑咐這二人出去後不可嚼舌。

混跡榮國府,這倆人如何不知?心下巴不得每天都鬧這麼一回,也好多些賞錢。

鴛鴦送兩名太醫離去,內中只餘賈家衆人與李惟儉、寶釵。

賈母便道:“還不趕快扶了太太入座?”

幾名丫鬟好容易纔將王夫人與寶玉分開,扶着王夫人落座。方纔賈政含恨出手,王夫人脖頸、右肩捱了兩下,如今右臂半點氣力也使不出。

賈母哀嘆道:“都道家和萬事興,你們這般鬧騰,我看等老婆子閉眼那天,這家……就得散了!”

王熙鳳趕忙勸慰,邢夫人也口不對心地附和了兩句。

大老爺賈赦心下失望,卻怎會放過打擊二房的機會?因是板着臉道:“當着宗親的面兒鬧出這等事來,實在不成樣子。誰來說說,到底是因着什麼啊?”

這會子琥珀總算止了眼淚,又被大老爺點了名兒,只得又複述了一遍。大老爺賈赦聽罷眨眨眼,難以置信道:“就因此?”

說話間滿臉納罕看向賈政,賈政臊得擡不起頭來,只不迭聲唸叨‘家門不幸’。

賈母又是一陣頭疼,恨恨瞪了賈政一眼,說道:“老爺也莫做樣子了,還是落座說話吧。”

賈政有心再說些什麼,卻見賈母一臉的生人勿進,只得嘆息一聲,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此時賈璉與鴛鴦一道兒回返,料想路上也得了信兒,因是隻拱手招呼過,便緊忙躲在一旁。

賈母掃視一眼,道:“儉哥兒受累了,快坐。你們也坐,有些話兒須得說開了纔是。”

李惟儉道了聲‘不敢’,隨即挨着賈政落座。

榮慶堂裡,三春、黛玉、寶釵俱都在一側站立,連賈璉與王熙鳳也只能在後頭落座。

賈母沉吟着道:“今兒這事兒一樁接一樁,實在目不暇接,咱們一件件捋。太太,一早兒娘娘那口諭你也聽見了,特意囑咐老婆子不可讓寶玉住進園子。上回你入宮,娘娘可是說了什麼?”

王夫人欠身道:“回老太太話兒,娘娘不過是關切寶玉讀書,旁的倒沒說什麼。”

事涉寶玉,王夫人又怎好說實話?

賈母卻是看在眼中,心中暗忖此言定然不盡不實,因是便道:“那許是娘娘有話沒說清楚,過幾日老婆子親自走一遭,聽聽娘娘到底是何意。” “這——”元春可不會瞞着賈母,王夫人面上一僵,說道:“倒也說了些旁的……也不知娘娘從哪兒得了風聲,說——”

“說什麼?”

王夫人咬脣道:“——說寶玉總在脂粉叢裡打混,怕是長此以往不肯上進。”

賈母頓時心下了然。那女官衛菅毓便在府中,每月總會回宮一二回,寶玉如何情形,又哪裡瞞得過元春?

她心下信了八成,便道:“娘娘思慮得周詳,寶玉如今也大了,不好再與姊妹、丫鬟們廝混。雖不指望讀書讀出個名堂來,好歹也學個道理。往後爲人處世,也別讓外人小覷了。”

王夫人面上訕訕,心下雖不以爲然,卻只得應下。

賈母又看向寶玉:“寶玉啊,你也聽到了,往後須得多讀些書,不好再胡鬧了。”

寶玉方纔發了回癲,錯非王夫人護着,只怕就要被賈政打死,這會子畏縮着瞄了賈政一眼,隨即含糊一聲應了。心下卻萬念俱灰,只覺了無生趣。

賈母見此,又道:“再說,娘娘只說不許你住進去,又沒說不讓你白日裡去遊逛,真真兒是小冤家,哪兒來的這般大脾性?”

寶玉怔了怔,心忖:是了,雖住不得,白日卻能入園尋姊妹們耍頑,方纔卻是想差了。因是心生嚮往,只覺方纔平白髮了瘋。又見王夫人捂着右肩痛苦不已,緊忙湊過來盡孝:“母親,都怪兒子。”

王夫人嘆息道:“你這個孽根禍胎啊。”

王熙鳳觀量賈母神色,出言道:“老太太,旁的且不說,寶兄弟這孝心卻是千金不換。”

賈母欣慰着頷首道:“好孩子。”

再看向賈政,面色驟然一冷,哼了一聲便別過頭去。待瞥見端坐的李惟儉,又感慨道:“多虧了儉哥兒,若非儉哥兒死命攔着,還不知要鬧出多少禍事來呢!”

李惟儉笑着拱手道:“老太太多慮了,老爺不過一時氣急,想着寶兄弟總要長進罷了。”瞥見黛玉這會子看向自己,眼圈兒兀自還紅着,心下頓時暗惱不已。與黛玉對視一眼,目光一轉計上心頭,說道:“如今寶兄弟這個年歲,正是讀書奮進之時啊。”

頓了頓,看向賈政道:“老爺,如今寶兄弟在私學讀書,只怕學中先生都因着寶兄弟身份不敢管束;若請了西席先生,只怕寶兄弟身處家中再生出憊懶之心。我聽聞雲峰、白檀兩書院名師遍佈,成材極多,老爺不如將寶兄弟送去這兩書院?”

這倆書院一在房山,一個在密雲,不拘寶玉去哪個,今後別想在大觀園裡作妖了。

那賈政愧然道:“他這般不學無術,我哪裡有臉面將他送去?”

這倆書院盛名在外,王夫人不知也就罷了,賈母卻是聽過的。因是趕忙開口道:“不可不可,這二者實在路途遙遠,老婆子也不知還能活上幾年,總要時時看着寶玉才行。”

王夫人這才得知此二者不在京城,因是狠狠地剜了李惟儉一眼。

李惟儉卻故作不知,蹙眉沉吟道:“是我思慮不周了,如此……外城還有個金臺書院,乃是先大宗伯湯蘅中所創,學風極正。寶兄弟往返加起來不到一個時辰,如此老太太也可每日都能瞧見。”

這就是李惟儉在使壞了,先說倆遠的,料定賈母一定會出言反對。而後再說個近一些的,如此每月寶玉最多隻有三天休沐,餘下的白日都得去書院點卯。能不能讀出來,李惟儉自是不管,只想着寶玉這廝往後少來噁心他的黛玉!

賈母方纔駁斥了,這會子卻不好再反駁。又因着元春囑託,心下猶豫不已。

王夫人用左手扯着寶玉,忿忿盯着李惟儉,卻也不好出言反駁。

此時賈赦還不曾想明白李惟儉是什麼意思,不過既然是準女婿所說,那贊成就是了。因是語重心長道:“我看不錯,寶玉實在不像樣子,是得送去好生讀書了。”

寶玉頓時急了:“我,我不去!母親,我不去那勞什子書院!”

賈政見此情形,頓時怒不可遏,罵道:“畜生,你還要渾渾噩噩廝混到何時?”

“老爺!”

賈母一出聲,賈政道了聲‘母親’,急切之下渾身哆嗦,卻是什麼道理都說不出來了。

賈母心累不已,又探手揉太陽穴道:“罷了,便先送去讀些時日吧。”

“老祖宗!”

賈母看向寶玉道:“好孩子,你如今也大了,總不能一直待在府中耍頑。去吧,若實在不喜,那就再說旁的。”

寶玉心不甘情不願,又聽得賈政冷哼一聲,駭得頓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心下滿是苦水。

賈母實在耐不住頭疼,便道:“就是這般,我這會子實在乏得緊,有旁的事兒留着回頭兒再議。”又看向李惟儉,溫和道:“儉哥兒,好歹留了飯再走。鳳哥兒——”

平兒緊忙推着王熙鳳上前:“老太太。”

“說來儉哥兒還不曾逛過園子,娘娘既然發了話,你一會子帶儉哥兒與姑娘們遊逛一番。”

王熙鳳應下,賈母又看向黛玉,探手將其招過來,扯着其手道:“我的玉兒,委屈你了。”

賈母不曾瞧見王夫人瞪視黛玉,只道趕上黛玉生兒,原本定好的慶生只怕要泡湯。

黛玉卻不知,只因賈母這一句,頓時既熨帖又委屈得紅了眼圈兒,搖頭道:“外祖母,不委屈的。”

賈母刻下心力交瘁,加之頭疼不已,便道:“好了,都散去吧。”又拍了拍黛玉的手,這才由鴛鴦、琥珀扶着進了暖閣。

大老爺這會子志得意滿,有心尋李惟儉說會兒話,又念及李惟儉好些時日不曾與迎春說話了,且承嗣之事已定,再不會生出旁的事端來,因是便半邊兒臉怪異笑着與李惟儉對視一眼,起身道:“儉哥兒好生遊逛着,這園子我可沒少耗費心血啊。”

又看向一旁賈政,恨鐵不成鋼道:“你啊,讓我如何說你?哎——”言罷一甩衣袖,與邢夫人一道兒回返東院兒,商議族產等事去了。

賈政自覺丟了大臉,起身與李惟儉言語一聲,緊跟着拂袖而去。那王夫人懷中的寶玉有心要一道兒去園中游逛,可王夫人受創,便咬牙忍了,只扶着王夫人出了榮慶堂。

探春咬咬牙,到得李惟儉身邊兒道:“儉四哥見諒,母親受創,我得去盡一番孝道。”

李惟儉笑着頷首,探春隨即追了出去。眼見探春都追了出去,寶釵再不好留下,也過來道:“儉四哥,我也去瞧瞧姨媽。”

李惟儉應下,寶姐姐深深瞧了李惟儉一眼,這才追着探春去了。

待李惟儉轉頭,卻見那賈璉也不知何時走了。訝然道:“二哥呢?”

王熙鳳道:“方纔被大老爺叫走了。怎地?老太太可是命我帶着儉兄弟遊逛園子,莫非還要搭着個二哥作陪不成?”

李惟儉笑道:“二嫂子這話說的,我都不知如何接茬了。”

王熙鳳笑了兩聲,扭身吩咐平兒道:“你莫跟着了,讓儉兄弟推我就是,快去將晚宴安排了,多選幾樣儉兄弟愛吃的。”

平兒應下,衝着李惟儉福身而去。

李惟儉看過羞澀的迎春、紅了眼圈兒的黛玉,以及懵懂的惜春,便笑道:“我還是頭一回進園子,待會子可得好生說說這內中的門道兒。”

二姑娘憋悶着不言語,惜春就道:“儉四哥放心,各處景緻我都記着呢。”

當下李惟儉推着王熙鳳,迎春、惜春、黛玉隨行,一衆丫鬟婆子護衛左右,浩浩蕩蕩朝着大觀園而去。

自花廳旁的角門出來,一路過得鳳姐兒院兒、李紈居所,折向北過五間正門旁的聚錦門,便算是進了大觀園。

李惟儉擡眼便見遊廊曲折,雕樑畫棟,曲水潺潺,亭臺錯落,雖只早春二月中,卻一步一景,可謂匠心獨運。

李惟儉不由得讚歎道:“果然巧奪天工。”

王熙鳳便笑道:“能不好?三十幾萬白花花的銀子砸出來的,若不好可就說不過去了。”

惜春便道:“怪哉,我們都觸景生情,偏生二嫂子觸景生錢。”

王熙鳳扭頭笑道:“你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怕是沒瞧見爲這園子我可是大半年沒睡過一個好覺呢。”

迎春便笑道:“所謂能者多勞,二嫂子有能爲,你不操勞誰操勞?”

王熙鳳搖頭自嘲道:“我啊,自打管了這個家,真真兒是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啊。”

惜春此時湊過來,指着一旁坡上院落道:“儉四哥快瞧,那處就是瀟湘館。”

“哦?”

原來這處就是來日黛玉的居所啊。略略回頭,卻見黛玉正與香菱湊在一處,似有所覺般,黛玉擡頭便與其對視了一眼。

惜春似被美景感染,又似因着寧國一脈沒落,再沒了那拖累人的親戚,因是心緒極佳,嘰嘰喳喳指着左邊兒道:“咱們往這邊兒走,前頭就是滴翠亭與紫菱洲,紫菱洲上還有綴錦樓,二姐姐方纔還說呢,往後就想住在此處。”

李惟儉笑着與二姑娘對視一眼,二姑娘頓時羞臊得垂下螓首。

不提惜春沿途指點,王熙鳳一路插科打諢,且說後頭黛玉、香菱二人。

這二人起先還緊隨其後,待過了紫菱洲,香菱便愈行愈緩,黛玉情知只怕有話要說,便也隨之緩步而行。

果然,待綴後十來步,香菱忽而俏皮眨眨眼,扯了黛玉的手兒道:“師父,四爺送你的賀禮。”

攏在袖中的手兒遞過一張紙箋,黛玉心下怦然,緊忙攥在手中。香菱又笑着壓低聲音道:“四爺這陣子忙着差事,去過造辦處,實在沒尋見可心的物件兒,就送了姑娘一闕詞。我瞧着頂好呢!”

黛玉垂着螓首俏臉泛紅,聲如蚊蠅應了一聲,這才低聲道:“也不是整生兒,不用每回都興師動衆的。若有心,一句話兒便是情意;若無心,財寶滿箱又有何用?”

香菱便打趣道:“看來四爺算是對了姑娘的心思了。”

“討打!”黛玉頓時羞惱,卻不敢高聲,只抿嘴乜斜。

香菱小母雞一般偷笑半晌,這才道:“知道姑娘等不及,我在前頭遮掩着,你快瞧兩眼。”

當即二人身形錯落,一旁的紫鵑、雪雁也湊過來遮掩。黛玉也不扭捏,紅着臉兒抽出紙箋,一邊緩行一邊看將過去。

依舊是那熟悉的筆記,只端正,卻並不出彩。但見其上寫道: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河西那畔行。

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

聒碎鄉心夢不成。

故園無此聲。

只粗略通讀一遍,黛玉便知,此一闕《長相思》是仿後唐李煜所作,內中情思,竟已得李煜三味!更難得其中情思……故園無此聲。

何以無此聲?黛玉不由得想起那日通州匆匆一會,此後一別經年。她在榮國府中惦念,儉四哥在西北漫天風沙中又何曾不惦念着她?

黛玉心下動容,明知不該再看,卻依舊又細細研讀一遍,只覺心下暖流涌動。這一闕長相思看似半點不曾提及兒女情長,落在她眼中卻滿是纏綿悱惻,不禁身上汗毛立起,半邊兒身子都要酥了。

偏此時,惜春回首道:“林姐姐,你怎地落在後頭了?”

黛玉緊忙收拾心緒,將紙箋攏在衣袖裡,擡手笑道:“這就來。”

恰此時李惟儉回首,二人又再對視,那雙清亮的眸子好似會言語一般,只一瞥便勝過萬語千言。

於是黛玉懂了,儉四哥是在說,旁人不記得,我總會記得你的生辰。

被王夫人污衊的委屈,寄人籬下的煩悶,霎時間一掃而空,黛玉展顏笑將起來,眨眨眼打趣道:“四丫頭慢些,明知我走不快還偏生一路往前趕。”

那‘四丫頭’被她說的好似‘死丫頭’,惜春頓時歪頭道:“林姐姐方纔那一句好似在罵我。”

黛玉俏皮道:“哪兒就罵你了?你行四,可不就是四丫頭?”

惜春頓時張牙舞爪撲過來,黛玉咯咯咯笑着繞李惟儉而走:“好妹妹,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不饒!”

擦身而過時,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一抹盈香水袖擦着李惟儉手臂而過,雖不曾真個兒觸及,又引得肌膚酥麻不已。便是這一耽擱,黛玉便被惜春追上來好一通呵癢,笑得黛玉險些委身在地方纔罷休。

此時大觀園遊逛大半,王熙鳳便道:“我是不用勞動,可儉兄弟推着我上山下坡的,只怕也累了。前頭便是凹晶溪館,咱們不如去那兒歇歇。”

幾個姑娘應下,黛玉便扯着惜春當先而行。此時王熙鳳在,迎春不好停留,便也追那二人而去。

總算得了空兒,王熙鳳便道:“今兒倒是讓儉兄弟瞧了笑話。”

李惟儉推着輪椅緩行,笑道:“二嫂子哪兒的話?莫非還拿我當外人不成?”

王熙鳳笑道:“算我說錯了。這承嗣一事兒……我看八成要落在大老爺頭上啊。”

老爺賈政是個萬事不管,只會清談的性子,論及迎來送往、處置事務,尚且不及大老爺賈赦。且賈赦可是大房,賈母就是再偏心,也輪不到賈政頭上。

王熙鳳不過是隨口一說,本待藉此引到旁的事兒上。不料,卻聽李惟儉笑吟吟道:“二嫂子這話從何說起?榮國府既承嗣,又與大老爺何干?怎麼算都合該璉二哥承嗣啊。”

“嗯?”

王熙鳳納罕回首,心下暗忖,這好事兒還能落在賈璉頭上?當即道:“儉兄弟可莫要說笑。”

李惟儉正色道:“我可不曾說笑啊。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如今薔哥兒自知能爲不足,不敢承嗣,這承嗣的須得落在珍大哥同輩兄弟或後輩侄兒身上。

論出身,璉二哥可是正兒八經的榮國府大房嫡子,來日可是要襲爵的,身上還有官身,素日裡家中定下計議,又多是璉二哥去處置。這般有處世之能,位份又夠得上的,舍璉二哥還有誰人?總不能讓寶兄弟承嗣吧?”

着啊!王熙鳳心下亂跳,面上潮紅,雙臂竟撐起身形來,扭身看向李惟儉:“儉兄弟可說的是真的?果然是那父死子繼——”

王熙鳳一時記不清下一句,李惟儉頷首接茬道:“兄終弟及!”

王熙鳳一時間喜得忘了腿傷,起身便要去尋賈璉商議,最好說通王夫人,如此纔好將此事定下。若賈璉承嗣,雖賺不來誥命,可說出去好歹她也是族長之妻,多少也是一份體面。再有,那族產可不是小數!

她這般一時忘情,傷足落地,頓時‘誒唷’一聲朝一旁栽去。

李惟儉反應快,本能探手便攬。

“二嫂子!”

那王熙鳳卻是扭身正面兒朝着一旁撲倒,他這一攬不要緊,便覺入手螢柔滑潤,王熙鳳更是嬌哼一聲,惹得前方黛玉、惜春、迎春回首觀望。

李惟儉顧不得心猿意馬,緊忙將王熙鳳重新扶在輪椅上,說道:“二嫂子須得小心些。”

這會子王熙鳳眼見李惟儉面上不露聲色,心下又惱又羞,又別有雜亂心思在其中……

此章標題忘了寫,本該爲:故園無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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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也慶祝書友徐行生辰。願徐行童鞋龍年行大運,早日能過科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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