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休棄
卻說邢夫人此番雷厲風行,轉天便拘拿了善姐兒,威逼一番,那善姐兒頓時道:“是奴婢伺候的,那天奉二奶奶的命到她屋裡叫她起來,推房門進來看時,卻已經穿戴齊整,死在炕上了。也不知是怎麼了……其後太醫也勘驗過,若真個兒中了毒太醫早就說了。”
邢夫人嚇唬道:“你果然說的是實話?但有半句虛言,回頭兒便將你發賣出去!”
善姐兒嚇得戰戰兢兢,搗頭如蒜,卻始終不敢吐口私下苛待尤二姐之事。
邢夫人無法,只得打發了善姐兒,領着王善保家的往議事廳去。
到得議事廳裡,卻見賈政摔了茶盞,蓋因那吳新登貪瀆尤甚,算算十幾年下來竟貪墨了上萬銀錢!單是當日修大觀園,這吳新登就剋扣了三千兩有奇。吳新登眼看避不過,乾脆又將單大良咬出來,說那單大良修園子時起碼貪墨了五千兩。
賈璉氣得上去對那吳新登亂打亂踢,賈政氣得渾身亂顫,叫道:“你們眼裡哪裡還有主子在?罷罷罷,盡數抄撿了,一併提送順天府!這等奴才,咱們家可留不得!”
當下賈璉點了僕役押着那吳新登便要去抄家,邢夫人看得眼直,心下後悔不已。早知這後頭還有大魚,她又何必急着查鳳姐兒的錯漏?
眼見要便宜了賈璉,邢夫人趕忙道:“璉兒,抄撿的事兒交給下頭人看着就是,你且留下,我還有事兒要說。”
當下又給王善保家的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上前啐了那吳新登一口,咒罵一番,推搡着吳新登便出去了。
邢夫人入內便道:“我方纔問過善姐兒了,說二姐兒沒得這般蹊蹺,別是中了毒吧?善姐兒賭咒發誓,倒是跟之前說的一般無二。”
頓了頓,邢夫人看向賈璉:“璉兒,我問你,尤氏妹子是怎麼一回事?”
賈璉見邢夫人提起往事,不免勾起舊痛,錯非滑了胎,他還用愁兒子的事兒?因是回道:“兒子確實不知,可能是她想不開,自己了斷了也未可知。太太別聽趙姨娘煽風點火的,她也拿不出證據只是混說胡唚。
賈政也覺不妥,便勸道:“我也不敢說咱們的人都不犯錯,可再怎麼着也不能查起自己人來。”
邢夫人既起了對付鳳姐兒的心思,哪裡肯就此罷休?若此番不能將鳳姐兒趕走,來日哪裡還有自己的好兒?因是邢夫人愚犟道:“話兒不是這般說的,尋常小錯自是不用管,可這殺人放火的事兒,哪裡還容得下?今兒害了尤二姐,焉知來日不會因着旁的害了別人?這事兒定要查個清楚明白!”
賈政蹙眉道:“女人家含酸吃醋也是常事。鳳丫頭興許說了些難聽的,她受不了自盡了也未可知。這也怪不得鳳丫頭,只怪她自己沒氣性。”
邢夫人卻忽而福至心靈,說道:“怎麼好好的懷了一個胎,就打下來了?必定有人使壞。依我之見,說不得那郎中也是鳳兒請來的,故意教唆他如此做的。不然郎中同二姐兒沒仇沒怨的,怎麼會下如此毒手?”
這話一出,賈政與賈璉頓時吃驚不已。賈政越琢磨,這事兒越像是鳳姐兒做下的。可說到底鳳姐兒是明媒正娶的,那尤二姐連個名分都沒有,真個兒計較起來,國喪家孝期間賈璉偷娶,傳揚出去就是罪過。
因是賈政便道:“又無真憑實據,不過是胡亂忖度,做不得真。我看還是算了,人命關天,倘或鳳丫頭爲此坐了牢,則因小失大了。咱們家能操心管事兒的人手原本就不夠,就權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
誰知賈璉卻是另一番心思,尤二姐進門後賈璉心思都放在了夭桃身上,如今卻念起尤二姐的好兒來,又想起那滑掉的孩兒來,頓時心痛如絞。且如今賈璉與鳳姐兒之間夫妻情分愈發生分,自打有了二姐兒也不曾親近過,素日裡問其借些銀錢都要推三阻四,賈璉哪裡還容得了?
因是咬牙說道:“二叔不用管了,我和大太太去查一查這事。若是她有了錯,不過教她以後莫要太過刻毒,對她也是個勸懲。”
這話說得婉轉,再說此爲大房家事,二房的賈政便只能道:“也是,你們辦去罷。莫要讓下頭奴才們知道了亂傳。”
二人應下,一併出了議事廳。
一路上賈璉思忖道:“先別去家裡問,只到下人房裡問問,不然鳳兒知道了就沒人敢說了。”
邢夫人頷首道:“正是如此。”
賈璉回想道:“記得那年尤二姐病着,正趕上王太醫家中有事,小廝們另請了個姓胡的太醫給二姐下的打胎藥,當時我氣的要死,一時查了出來是誰請的姓胡的來,便打了個半死。他只說是他請的,我看這事蹊蹺,不如回去再問問?只是這人早已離開府裡,沒下落了,又該怎麼查?”
邢夫人思忖一番,難得聰明起來,於是小聲在他耳邊道:“不如這樣——”
賈璉邊聽邊“嗯嗯”點頭。
一時回去之後,賈璉叫來旺兒道:“那一年請胡君榮給二姐下的藥的小廝回老家了,就在大興。你去把那人找來,我要細細查查他的舊帳。”
旺兒唬了一跳,不知今兒怎麼提起這個,胡亂應承了,趕忙偷偷去回鳳姐。
卻不知來旺前腳剛走,後腳賈璉便打發人綴了上去。此時鳳姐兒在怡紅院內,莫說是跟隨的小廝,便是來旺也不得進。那小廝只瞧見來旺尋了個婆子,其後又與出來的平兒言語了一通,小廝旋即便回去尋賈璉回話。
邢夫人聞聽頓時笑道:“我說什麼來着?這不就詐出來了?”
賈璉咬牙切齒,拍案怒道:“不必跟了,已明白大半了。把旺兒那奴才秧子叫來,這回看他怎麼說!”
少一時,小廝將來旺提了來,那來旺頓時唬的跪着只是發顫。只見賈璉紅了雙眼道:“好個旺兒,叫你去找人,伱去回二奶奶作甚?是不是你二奶奶指使的,你只實說罷!再有半字假話,我可饒不了你!”
來旺磕頭如搗蒜道:“奴才不是爲這個找二奶奶的,奴才是爲了別的事。”
賈璉冷聲道:“別狡辯了,你今兒逃不過的,若不從實交代,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邢夫人也冷笑道:“你說爲什麼事找你二奶奶,我再去問她,若說的不一樣,豈不敗露了!快說實話罷,我保你二奶奶不敢打你。”
來旺眼見事敗,只得如實說道:“那年確實是二奶奶指使人請的胡君榮,與小的無干,請太太饒命啊。”
賈璉道:“沒完呢,還有——”
恰此時,夭桃端着杏仁茶行進來,接嘴道:“二爺,這事兒我倒是知道些。秋桐私下裡說,二奶奶私下裡挑唆她每日拿腌臢話咒罵不休,又讓那善姐兒每日用剩菜剩飯苛待二姐兒。二姐兒實在遭受不住,這才尋了短見。”
賈璉氣急而笑,道:“好,好,好的很!我說她爲何這般賢惠呢,原來是面甜心苦,暗中害人!”
自打尤二姐去了,那秋桐志得意滿,轉頭兒又瞧夭桃不順眼起來。夭桃起先還仗着賈璉的寵愛硬頂回去,奈何不久賈璉便染了髒病。秋桐來了勁,每日咒罵都是夭桃這騷蹄子將髒病過給賈璉的。
夭桃也是有脾氣的,此番倒不是衝着鳳姐兒,而是衝着秋桐。因是又道:“二爺不知,早先那告狀的張華,也是二奶奶私底下告訴秋桐的,秋桐使了銀錢,這纔將咱們家給告了!”
此時來旺眼見事敗,再也不敢隱瞞,便將當日種種一一說將出來。那賈璉氣得一佛昇天、二佛出竅,起身頓足,摘了牆上掛着的寶劍怒道:“潑婦!一丘之貉!待我斬了這二人的頭爲二姐兒報仇!”
此時邢夫人出言道:“璉兒不可莽撞,此事只管告上順天府,讓順天府處置就好。”
賈璉聞言頓時猶疑起來:“這等家中陰私,何必鬧得人盡皆知?”
二人拿不定主意,又去尋賈政討主意。賈政聞言頓時頭疼不已!起先王夫人那一樁事如今還是笑談,如今再出個鳳姐兒,賈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又見邢夫人執意告官,賈璉也惱恨不已,賈璉情知勸慰不得,只得道:“何必又生牢獄之災,如今只按府中規矩寫休書休了她罷了,仍放她回孃家去罷,他舅舅也在朝中爲官,不可魯莽行事。”
邢夫人這纔想起還有個王子騰,頓時再不提告官之事,反過來勸賈璉休妻。賈璉此番是真個兒惱了,新仇舊恨一併涌上心頭,當即便氣勢洶洶往怡紅院而去。
鳳姐正與平兒在屋裡商議園子裡的事,忽見門外有賈璉吵嚷聲,纔剛起身,賈璉同邢夫人已進來了。
鳳姐見他二人都面帶惱怒,心下咯噔一聲,想起方纔平兒傳來旺兒的話,心中便隱隱有所覺。
便見那賈璉冷笑道:“你還有什麼要強辯的,好一個歹婦,趁着今兒天氣暖和,快收拾了包裹還回你孃家去罷,我這就寫休書。”
忙命平兒磨墨,平兒詫異不敢走動。
鳳姐兒不慌不忙拉開椅子請邢夫人落座,面上不動聲色道:“二爺這話兒從哪兒說起?”
邢夫人落座冷哼一聲,說道:“你不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個明白。”當下便將鳳姐暗算尤二姐諸事一字一句說了。
鳳姐兒聽罷,反倒笑將起來,說道:“國喪家孝期間偷娶了人,傳揚出去不知二爺還有沒有命在,我替二爺處置了禍端,如今倒成了我的錯兒了?好啊,不妨將此事鬧到衙門上去,看看到底論誰的罪!”
鳳姐兒素日積威尤在,三角鳳眼一瞪,賈璉頓時噎得說不出話來:“你……悍婦!”
鳳姐兒心下委屈不已,錯非早生了幾年,又豈會嫁給賈璉這般的窩囊廢?當下惱道:“我是悍婦?呵,二爺在外頭眠花宿柳我雖嘮叨了幾句,可真個兒擋住了?再者,平兒、秋桐、夭桃、尤二姐,二爺可沒少往家中收攏,我可攔着了?那尤二姐自認是新二奶奶,我不與她鬥一場,說不得真就成了舊二奶奶了!”
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邢夫人心思偏,說的話自然也偏,開口便道:“再如何,也不能鬧出人命啊。”
鳳姐兒扭頭看向邢夫人道:“大太太打的什麼心思當大傢伙不知?你前腳兒攆了我,焉知後腳兒二爺不會娶個夏金桂進來?”
邢夫人頓時心下一顫,那夏金桂潑辣之名無人不知,真要是這般人物進了家門,只怕自己也不得好。可轉念一想,她攆鳳姐兒爲的是掌家貪墨銀子,有了銀子何處去不得?
此時就聽鳳姐兒道:“說我害了尤二姐孩兒我認,旁的我可不認。”
賈璉咬牙叫道:“那可是男孩兒!”
鳳姐兒譏諷道:“二爺壞了身子骨,往後生不了孩兒還能怪罪到我頭上不成?”
賈璉惱羞成怒,蒼啷一聲抽出寶劍,鳳姐兒卻怡然不懼,笑着湊上前:“二爺若真個兒有能爲,乾脆今兒就砍了我!”
“你——”賈璉不過是惱羞成怒,又不是傻的,這事兒要是鬧出去,他也得不了好,哪裡敢砍鳳姐兒?
卻見賈璉面色變換,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忽而丟下寶劍,冷笑道:“好好好,一報還一報,我惹不起你,更伺候不起!往後二奶奶願意往何處便往何處,賈家是留不得了!”
當下抄起桌案上紙筆,咬破指尖寫了休書。寫罷丟在鳳姐兒身上,扭頭出來便去尋那秋桐的晦氣去了。
鳳姐兒呆愣半晌,邢夫人眼看大事已定,頓時心下暗自舒了口氣,勸慰道:“也怪你性子太過剛強,往後吃一塹長一智吧……也別鬧騰,真個兒鬧到官面兒上去,大家都得不了好兒!”
生怕被鳳姐兒遷怒,邢夫人趕忙起身往外便走。
外頭傳來秋桐的哭喊聲,賈璉自鳳姐兒這兒碰了一鼻子灰,盡數都發泄在秋桐身上。不管那秋桐如何哀嚎,手中鞭子抽打不停,咒罵道:“潑婦,今兒定要打死你!”
內中,平兒拾起休書來,頓時急了,道:“奶奶,二爺怕是羞惱之下胡亂寫的休書,咱們這就尋了老爺去,老爺總能說得動二爺。”
平兒扯了下鳳姐兒,卻被鳳姐兒攔住,不解回望,卻見鳳姐兒蹙眉低聲道:“怪哉,照理我本該傷心欲絕,偏生瞧了這休書,這十年間種種劃過心頭,而今恍然,突覺好似黃粱一夢。”
“奶奶?”
鳳姐兒笑道:“你沒瞧出來?你二爺早就想將我休棄了。早先不過礙於老太太還在,這纔不敢。如今大太太巴不得我走人,老爺又是個糊塗的,哪裡還有人勸得住他?罷了,夫妻情分早就沒了,散就散了吧。唯獨舍不下巧姐兒與二姐兒……”
恰此時巧姐兒瘋跑進來,扯着鳳姐兒問道:“媽媽,父親是怎地了?我瞧着秋姨娘險些被打死!”
直到瞧見巧姐兒,鳳姐兒這才紅了眼圈兒道:“你父親將我休了,往後咱們孃兒倆只怕再難相見。”
巧姐兒這會子年歲漸長,聞言頓時變了顏色,道:“我不信父親這般無情,我去問他去。”
當下扭頭便去尋賈璉。
巧姐哭着尋去前頭,進來看一屋子的人,哭着搖晃賈璉胳膊道:“爹爹怎麼攆起孃親來了,快收回成命罷。”
邢夫人近前摩挲着巧姐道:“不怪你父親,都是你母親做的惡事太多了,日後自有我照看你,你不用怕。”
巧姐哭道:“不管孃親做了什麼天大的惡事,孩兒卻不可沒有娘啊。”
賈璉哪裡肯?眼見勸說無果,巧姐又哭着跑了出去,一路往怡紅院而去,看見幾個婆子,正私下裡說鳳姐兒被休之事。
巧姐兒又到得怡紅院,便見趙姨娘領着幾個婆子正翹着腳說着風涼話。那趙姨娘最恨鳳姐兒,哪裡肯放過這等落井下石之機?
正吵嚷間,平兒端着盆涼水出來潑灑了趙姨娘一身,隨即罵道:“再嚼老婆舌,還有洗腳水伺候你!”
趙姨娘氣得大罵,此時已是十冬臘月,趙姨娘挨不住凍,灰溜溜走了。
巧姐兒進得內中,眼見鳳姐兒端坐軟榻上發怔,平兒、豐兒等紅着眼圈拾掇行囊,頓時又撲在鳳姐兒懷裡大哭。
鳳姐兒方纔勸慰了幾句,忽而有婆子道:“奶奶,三姑娘、四姑娘、伯府太太一道兒來了!”
說話間便見黛玉、探春、惜春一併入內,探春急切道:“鳳姐姐,怎麼會鬧到這步田地?”
鳳姐兒笑道:“你二哥如今愈發容不得我,好不容易得了契機,可不就要將我攆了去?”
黛玉早年多得鳳姐兒照拂,尤其是李惟儉寄居賈府後,她心下自是感念。又情知這等家事難斷,當下便道:“璉二哥許是一時氣憤,過後兒後悔了也說不定。鳳姐姐如今有何打算?”
鳳姐兒道:“今兒先去莊子上暫住,回頭兒直接回金陵吧。”
黛玉便道:“如今已然下晌,哪裡還趕得及?我看鳳姐姐不妨先到我家中暫住,說不得此事還有緩呢?”
鳳姐兒面色古怪地掃量了黛玉一眼,沉吟一番應承下來:“好,那就叨擾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