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餘波未消
卻說因着一衆人等都在賈母房裡圍着寶玉,襲人實在湊不上前,乾脆便去了二門,打發小廝尋了茗煙來細問。
二人言說一通,茗煙提及此番寶玉捱打,許是因着金釧兒之事。
襲人納罕道:“老爺怎麼得知道的?”
這外宅、內宅有儀門阻隔,這會子老爺又不曾進內宅,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茗煙便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日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唆挑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火。那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老爺的人說的。”
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她面上不動聲色,打發了茗煙自去,轉身便往回走。
可巧,方纔到得垂花門前,便撞見了送過李惟儉的王熙鳳。
襲人緊忙上前見禮,就見王熙鳳似笑非笑道:“方纔儉兄弟聽說一樁事,倒是託我給你帶個話兒。”
“給我帶話兒?”
不理襲人納罕,王熙鳳笑眯眯道:“儉兄弟說,往後再有什麼活計,也不消去尋史大姑娘,儘管來找他二等竟陵伯吩咐了就是。”
襲人聽罷,頓時臉色駭然!
是了!如今湘雲與儉四爺可是下過小聘了,儉四爺又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聽聞此事又怎會善罷甘休?
不信且看那薛蟠、賈蓉、賈薔,除去賈薔孤苦伶仃住在後街,前者丟了皇商底子,後者流放三千里。
襲人不過是個大丫鬟,因着湘雲好說話,這才欺上門來,哪想到轉頭兒人家就有儉四爺來出頭?
她嚇得臉色煞白,急忙辯解道:“二奶奶,我可不是——”
卻見王熙鳳一擺手,面色也冷了下來:“這話不用與我說,情意深重也好,藉故欺負也罷,你若想辯解,儘管尋儉兄弟去說。只是……賈家善待下人,卻不知何時將丫鬟養成了副小姐!”
說罷也不理襲人,王熙鳳自行進了榮慶堂裡。那襲人俏臉煞白了半晌,暗暗拿定心思,往後再不敢欺負湘雲,說不得一會子還要求到湘雲跟前,求其爲自己在儉四爺面前開脫幾句呢。
襲人拿定心思,這才邁步進得榮慶堂裡。
此時太醫業已爲寶玉敷了藥,賈母想着方纔李惟儉所說,頓時心累不已,瞧着眼前鶯鶯燕燕實在心煩,便道:“好生擡到他房內去。”
衆人答應,這才七手八腳將寶玉擡回綺霰齋,三春、黛玉、寶釵、湘雲等也各自散去。
回返途中,雪雁眼見四下無人,禁不住蹙眉道:“往常以爲寶二爺不過頑劣了些,聽儉四爺這般一說,才知竟如此惡劣。”
紫鵑沒言語,心下也是後怕不已。淫辱母婢,轉身跑了只丟下金釧兒承受王夫人怒火;引逗優伶,被人逼問立刻賣了個乾淨……這般行徑,實在讓人髮指!
虧得從前紫鵑還想撮合着黛玉與寶玉,若果然撮合成了,那來日有難,那人又豈能護得住她紫鵑?只怕非止是她,便是姑娘也護不住!
黛玉心下卻早已習以爲常,只道:“他就是這般性兒,如之奈何?”
紫鵑能想到的,黛玉又如何想不到?若沒人比照也就罷了,偏生有個儉四哥對比着,如此,寶玉簡直沒眼兒看!
紫鵑便道:“姑娘過會子可還要去瞧寶二爺?”
黛玉搖頭,淡然道:“不過是盡些親戚情分——”忽而扭頭眼見寶釵急匆匆去了蘅蕪苑,黛玉便笑道:“況且啊,只怕早有人着急了,我又何必過去添堵?”
當下主僕三人回返瀟湘館。
怡紅院。
湘雲與映雪、翠縷一道回返怡紅院,丫鬟自去忙碌,湘雲便噘着嘴進了書房裡,拉了椅子,手撐椅背,下頜搭在手背上,怔怔出神。
過得半晌,映雪端了一盞普洱進來,眼見湘雲神色便知其心中不悅。悄然放下茶盞,湊過來低聲問道:“姑娘想什麼呢?”
湘雲蹙眉搖了搖頭,好半晌才道:“剛來時還高高興興的,轉眼就成了這般。”
那般?襲人欺她老實,寶玉又惹下彌天大禍……湘雲總覺得與自己想的相去甚遠。
都是一般的兄弟姊妹,湊在一處,每日吃喝玩樂豈不快哉?怎會偏生多了許多煩惱?
她手撐香腮幽幽道:“總覺不如小時痛快。”
映雪便道:“姑娘大了,寶二爺與幾個姑娘也大了,可不就要多了些心思?”
湘雲鬱郁看將過來,映雪說道:“這丫鬟大了,總要想着前程,或是配了小子,或是做了姨娘,至不濟也要放出府去,誰能不爲自己打算?丫鬟又煩的,姑娘們也是如此。”
湘雲迷糊道:“不會啊,我倒是沒什麼煩的。”
映雪頓時好一陣無語。相處幾日,她算是知曉了大姑娘的性情——不過是率真二字。早前映雪還擔憂姑娘與那寶二爺過從甚密,如今卻不擔心了。只怕大姑娘心裡並無男女之情,只將那位寶二爺當做了自小耍頑的哥哥。
想了想,映雪便道:“往後姑娘還是注意些,免得與那位寶二爺往來多了,再拖累了名聲。”
湘雲又不傻,略略思忖便知其意,因是便悶悶點了點頭。淫辱母婢,二哥哥早已知曉了人事兒,誰知會不會對園中姊妹生出旁的心思來?
蘅蕪苑。
寶姐姐領着鶯兒快步入內,心下翻騰不已。
方纔李惟儉那番話擲地有聲,處處佔理,說得姨媽王夫人啞口無言,便是老太太也只能嘆息。
想着方纔儉四哥那模樣,寶釵便禁不住心潮澎湃。這般男兒,方纔是她寶釵的良配!
卻奈何……忽而想起過往種種,因着哥哥、媽媽之故,原本的近水樓臺,生生成了形同陌路。
寶釵想到此節,頓時心痛不已。
一時間氣血上涌,止不住的咳嗽起來。“咳……咳咳——”
鶯兒唬了一跳:“好端端的,姑娘怎地發病了?快取冷香丸來!”
當下有小丫鬟緊忙尋來冷香丸,寶釵和水服用了,半晌方纔止住咳嗽。
她心下暗忖,再懊悔也是無濟於事,事到如今只能另做打算。想起那寶玉種種,寶釵心下厭嫌不已,半晌才嘆息一聲道:“鶯兒,去取了冰片來,我與寶兄弟送去。”
鶯兒應下,去後頭箱籠裡尋了冰片來,寶釵捧了,這才起身往綺霰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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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霰齋。
王夫人等又在房中盤桓了一會子,這才離去。
襲人刻下怕極了,生怕被李惟儉報復,因是含淚道:“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
寶玉不知賈環遞了小話,只道:“不過爲那些事,問它作什麼!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壞了哪裡。”
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着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
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着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勸,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正說着,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
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牀袷紗被替寶玉蓋了。
只見寶釵手裡託着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
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
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
她本還有一句話謀算好了要說,奈何話到嘴邊實在厭嫌,便生生止住了。轉而又問襲人:“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
襲人便把茗煙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聽見襲人說出,方纔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別混猜度。”
寶釵思量着寶玉竟因着自己對哥哥有迴護之意,倒是有些意外。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經,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
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
襲人自知方纔說話得罪了寶釵,因是再不敢多嘴。這會子已然惹了一個儉四爺,哪裡還敢再招惹寶姑娘?
寶釵又略略坐了會子,旋即起身離去,只說‘明兒再來瞧’。
襲人又伺候了寶玉一陣,待寶玉睡下,攔了幾波探視的,又有王夫人身邊兒的婆子來叫,襲人便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入得內中,先行問明瞭寶玉情形,賜了兩瓶玫瑰露,待襲人要走,王夫人將其叫住,眼見內中並無別的丫鬟,這才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伱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
襲人想着,若要說出來,只怕就要供出茗煙,回頭兒夫人再尋茗煙問了,只怕再瞞不住薛蟠告密之事,如此豈不得罪了寶釵?
因是隻道:“我倒沒聽見這話,只聽說爲二爺霸佔着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爲這個打的。”
王夫人再問,襲人只推說不知。實則王夫人這會子聽了風聲,非但是賈環,便是薛蟠告密之事也聽了去。
眼見這襲人藏着不說,王夫人頓時沒了心緒,便拉着臉擺擺手:“如此,你且去吧。”
襲人自是知曉王夫人不滿,咬牙囁嚅道:“太太,有些話不知當不當說。”
“你且說來。”
襲人就道:“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教訓。若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做出什麼事來呢。”
眼見王夫人沉吟不語,襲人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服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
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
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掛着一件事,想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少進園子就好了。”
王夫人聽罷,沉吟不語,又暗自思量。忽而想起今日那李惟儉當面直斥其非,頓時老臉臊紅,心緒難平。
想那李惟儉纔多大年歲,怎地就闖出這般聲勢來?再想自己個兒的寶玉,王夫人不由得心思動搖,暗忖:寶玉年歲也大了,許是不能再驕縱下去了。
又與襲人說過一會子話,方纔打發了其回去。
卻說襲人出得王夫人院兒,並未往綺霰齋而去,反倒轉身進了大觀園,一路朝着怡紅院尋去。
到得近前叩響院門,等了片刻便聽有人道:“誰在敲門?”
襲人應了一聲,院門旋即打開,露出翠縷的身形來。
所謂有其主必有其僕,那翠縷與湘雲一般心思純粹,早前聞聽映雪解讀,心下早已惱了襲人,因是便惱道:“你又來做什麼?可是又要我們姑娘給寶二爺做物件兒?”
襲人頓時面色一僵,卻也知與翠縷說不着,只賠笑道:“雲姑娘可在?我尋她說說話兒。”
翠縷撇嘴道:“姑娘這會子睡下了,不見人。”
說話間便要關門,襲人緊忙搶過身形,將門攔住,不得已才賠不是道:“先前是我想差了,一時忘了雲姑娘業已小聘。這會子方纔想起來,才知再託姑娘做活計只怕不妥。”
“呵,說得好聽,你那心思當我不知?你來的正好,那勞什子鞋樣子趁早拿回去,免得髒了我們姑娘的眼。”
襲人忙道:“千錯萬錯,總要讓我跟姑娘道個惱纔是。”
“用不着!”
翠縷氣憤之下,猛的一推,襲人趁勢驚呼一聲倒在地上。翠縷正要關門,就聽房裡有人道:“誰來了?” 襲人聽得是湘雲聲音,忙嚷道:“雲姑娘,我來給你道惱了。”
內中沉默了一陣,嘆息道:“好歹自小伺候過我,讓她進來吧。”
翠縷這才忿忿不平讓開身形,引着襲人入內。
此時湘雲果然已經睡下,只一身中衣,露出粉白脖頸、臂膀來,襲人進得內中,一言不吭紅了眼圈兒,當即跪地叩首。
“雲姑娘寬宥,我絕沒旁的心思,也是一時忘了身份,這才——”
就聽映雪在一旁冷笑道:“是了,果然忘了身份,你是當我們姑娘是丫鬟、媳婦,還是當自己是小姐了?”
襲人情知此時只怕越說越錯,乾脆不迭聲求饒,叩首不已。
湘雲本就是個豁達的,眼見其磕頭如搗蒜,這心中氣悶倒是散去了大半,念及過往情意,嘆息道:“罷了罷了,這回就算了。”
襲人梨花帶雨道:“還請雲姑娘在儉四爺跟前兒替我說兩句,不然,不然……”
那李惟儉連王夫人都敢懟,又與二奶奶交好,再有老太太護着,只怕一句話就能將襲人攆出府去。
湘雲心下愈發不耐,只道:“罷了,此事就此罷休。映雪,將鞋樣子還她。”
不待映雪動彈,翠縷氣哼哼抄起鞋樣子,使勁兒摔在襲人面前。襲人撿起鞋樣子,起身擦了擦眼淚,這才告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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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李惟儉一夜好睡,醒來便見晴雯在一旁蹙眉凝思。
略略問及,晴雯便道:“虧得我先前還以爲他是個好的,最是體恤下人,淫辱母婢、引逗優伶、背棄友人,這般遇事兒只知躲,半點擔當也無的貨色,我若去了,說不得也跟那碧痕、金釧兒一個下場!”
頓了頓,眼見李惟儉目光怪異,晴雯挑眉道:“我不該罵他?”
李惟儉卻道:“不,你是該多罵幾句。”又道:“罵過就莫想了,總之她與你再無干系。”
晴雯懵懂着頷首,只鑽在李惟儉懷裡,也不深究李惟儉爲何這般說。過了會子,漸覺暑氣升騰,身上眨眼便起了一身細密汗珠子,晴雯就道:“四爺,咱們什麼時候去別院住住?四爺買來就住過一回,拋費了怪可惜的。”
李惟儉眨眨眼,說道:“那就擇個日子,讓李紋、李綺下個帖子,也請隔壁的姑娘一道兒去避暑。”
晴雯忽而俏皮一笑:“林姑娘、二姑娘、史姑娘若都去了,四爺可還忙得過來?”
“所以時間管理很重要。”丟下一句晴雯聽不懂的話,李惟儉慵懶着起身,任憑晴雯伺候着穿了短打,這纔去到外間與早起的琇瑩對打。
這日用過早飯,李惟儉照常往武備院而去,榮國府中卻是餘波未消。
早間襲人又去尋寶釵,寶釵卻不在蘅蕪苑中,此時到得東北上小院兒,便將薛蟠泄密之事與薛姨媽說了。
待午間,薛蟠醉醺醺回返,三人因此大吵一架!
那日長史官不過信口胡謅,剛好薛蟠口無遮攔,乾脆便將泄密之事丟在了薛蟠頭上。
薛蟠卻不自知,若說素日裡尋歡作樂時拿此事說嘴是有的,可若說與忠順王府告密,他打死都不認!
正巧喝了酒,頓時發作起來,,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
又罵衆人:“是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爲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爲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
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
唬得薛姨媽趕忙扯住,寶釵也上前勸說。她這不勸說還罷,一勸說薛蟠愈發惱了,道:“你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
寶釵道:“你只怨我說你,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他並未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
寶釵又來分辨,薛蟠眼見說不過,不禁冷笑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媽和我說你有這金,要揀有玉的纔可正配,你就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着他。”
一言既出,寶釵頓時怔住,旋即大哭起來。錯非爲了薛家,爲了這個不成器的哥哥,她薛寶釵何必死皮賴臉、忍氣吞聲的非得住在這賈家,非得往那不成器的寶玉身邊湊?
奈何千般算計、萬般心思,落在這混賬行子哥哥眼中,竟什麼都不算!
薛姨媽惱了,衝着薛蟠破口大罵。
換做旁日,薛蟠自然就躲回房了,可如今他心下對寶玉厭嫌至極,加之早前便有了謀劃,因是便道:“要我說,除了那勞什子的玉,他還有什麼?妹妹往後不用再往他身邊兒湊,哥哥自當給你尋一門好姻緣。”
薛姨媽一手摟着寶釵,一手不住地拍打薛蟠:“孽障!你尋的哪門子好姻緣?”
薛蟠也不多,只梗着脖子道:“山人自有妙計,說出來就不靈了。”
薛姨媽氣急了,抄起那門栓要打,薛蟠這才一縮脖子跑回自己房裡。
不提薛家如何,單說這日一早黛玉又往賈母房中而去。
到得榮慶堂裡,這才知曉三春、湘雲等早已見過了賈母,這會子已經去了綺霰齋。黛玉便隨着賈母用了早飯,這才一道兒往綺霰齋而去。
出得垂花門,過了夾道方纔到綺霰齋門前,遙遙便聽得內中歡聲笑語不停。賈母想起李惟儉所說,頓時蹙眉不喜。
與黛玉一道入內,果然便見那趴伏在牀上的寶玉,正喜氣洋洋循着一衆姊妹說話兒。
見賈母來了,非但不曾停息,寶玉反倒愈發猴兒也似的趴不住。
賈母看過一場,又問過襲人、媚人昨夜情形,只道寶玉須得靜養,這纔將三春、湘雲散了出去。
過得半晌,賈母與黛玉一道兒回返榮慶堂,剛好王夫人到來。
只道:“媳婦記掛着寶玉那孽障,一早兒便沒來跟前兒伺候着。”
賈母擺擺手,只道‘無妨’。
王夫人落座,吃了半盞茶便道:“老太太,昨兒尋寶玉身邊的丫鬟說了會子話兒,我就想着,往後可不能再任着寶玉胡鬧下去了。”
“怎麼說?”
王夫人就道:“昨兒儉哥兒雖然說的難聽,可道理卻是對的。咱們這樣的人家,不指望寶玉讀書出息,可好歹要知道些道理。如今姑娘們都住在園子裡,寶玉得了空便往園子去,只怕心思都在耍頑上。我看,是不是往後別讓寶玉再進園子了?”
賈母蹙眉道:“這倒好說,只是這管得了家裡,又如何管得了外頭?”
王夫人說道:“如今寶玉還不定性,在外頭結識了狐朋狗友,說不得就讓人攛掇着學了壞。我也想好了,待寶玉身子骨好了,就送去書院。每日打發妥帖的管事兒跟着,下了學就往回走。”
“這也是個法子。”
王夫人苦笑道:“再不這般,寶玉只怕就要被他父親打死了。”
賈母只得道:“你既捨得,我這邊廂哪裡還有旁的話?只有一點,不可讓寶玉累着了。”
王夫人唯唯應下,又有婆子來尋王夫人問事兒,這才告退而去。
王夫人一走,賈母頓覺懨懨,只尋着黛玉說話兒。正待此時,忽有婆子進來,道那外頭來了小黃門。
賈母趕忙命人去尋賈璉接待,心下不禁暗忖,莫非大姑娘元春又有什麼事兒不成?
過得半晌,賈璉沒來,倒是王熙鳳來了榮慶堂,見禮後一臉的欲言又止。
賈母忙問:“那小太監怎麼說的?”
王熙鳳道:“說是替娘娘傳個口信,旁的倒是沒說。”
“什麼口信?”
王熙鳳道:“也不知昨兒的事兒是怎麼傳出去的,竟連娘娘都知道了。如今打發了小太監來,說要嚴厲督促寶玉讀書,不可再任着他胡鬧。”
王熙鳳說的閃爍其詞,說話間還看了黛玉一眼。那女官衛菅毓今日入宮回話,頭晌方纔進宮,不到中午就來了小太監傳話,只怕這事兒定是那衛菅毓傳出去的。
實則王熙鳳一點都沒猜錯,此事就是衛菅毓傳揚出去了。其爲女官,每月都會擇日入宮與吳貴妃回話。
衛菅毓可沒心思替賈家遮掩,當即一五一十的與吳貴妃說了。此時元春月信兩月未來,莫說是嫉妒得紅了眼兒的李嬪,便是吳貴妃本身也對元春防範不已。
因是不過半個時辰光景,那李嬪便尋了元春,陰陽怪氣地說了一通。待聽得寶玉淫辱母婢、引逗優伶又背信棄義,直氣得元春掀了桌案!
她入宮十幾載,爲的是賈家富貴綿延,先前省親時眼見寶玉出彩,還道是個好的,其後吳貴妃點了一番,也當其不過是借題發揮。如今再聽聞此事,哪裡還不知,那自小帶在身邊的兄弟,生生被家裡養廢了!
入得宮闕,元春自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這十幾年多少女子旋起旋落?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也是窺破了這一點,元春才凸出賢德,藉此來邀聖人寵幸。
好不容易封了妃子,不想家中竟是這般不成器!
再如此下去,賈家非但不是其助力,只怕還會拖累得她失了寵,繼而天塌地陷!
氣惱至極的元春當即舍了銀錢,打發妥帖小黃門來傳話。
王熙鳳能想明此時,賈母又如何想不明白?當即看了眼黛玉,話到嘴邊卻沒法開口。
那女官可不是賈家的婢女、嬤嬤,只與吳貴妃負責,便是元春都管不着。此時說了,除了爲難黛玉又有何用?
只是賈母心下納罕,這衛菅毓此舉到底是何意?老太太心思發散,忽而想明,此時元春可不就危及了吳貴妃?衛菅毓又是吳貴妃的人,說不得便是藉着拆散御賜的婚事,藉以來打壓元春。
想明此節,賈母便道:“我原本也是這個心思,鳳哥兒也去與太太說說。”
王熙鳳應下,略有些擔憂地看了眼黛玉,這才快步離去。
內中又只剩下黛玉與賈母,賈母念及此番怕是會拖累元春,禁不住嘆息道:“這個孽障啊,但願吃了他老子一頓打,往後能長長記性。”
頓了頓,又道:“我這會子也乏了,玉兒先回去吧。”
黛玉起身一福,正要告退而去,賈母卻一眼瞥見其藏在小衣中的玉石掛墜來。
“玉兒,你掛着的是何物?”
黛玉頓時緊張起來,手抓着那墜子道:“不過是個玉石掛件兒……家裡人送的。”
心下不禁暗忖,賜婚本就是板上釘釘敲定了的,說來如今儉四哥也算家裡人吧?
她本要遮掩過去,哪知賈母卻笑道:“我瞧着倒與寶玉那塊有些像,你摘下來我瞧瞧。”
黛玉應了一聲,不敢忤逆賈母,只得慢騰騰的摘了下來。
賈母接過來捧在手中,那背面還好,不過是尋常金鑲玉。待轉過正面來,賈母忽而面色大變!
但見其上赫然寫着兩列字跡:葳蕤繁祉、延彼遐齡。
賈母先是感嘆林如海苦心,怕是因着早前寶玉因爲黛玉無玉鬧過了一場,這才做了眼前的精巧物件兒……等等,做的?
賈母狐疑看了黛玉一眼,她自是知曉黛玉生來並未帶了玉下來,那這眼前的玉石定然是後來的。
本道那血字乃是天生,可眼前的玉石分明說明了,那血字也能僞造!
賈母這會子心潮起伏,不禁暗忖,莫非寶玉那玉石也是僞造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