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一出好戲
轉過天來是六月六,天貺節,李惟儉的生兒。
這日一早兒,李惟儉方纔起來,各人的丫鬟便來送上賀禮。李紈代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先行送了衣裳、鞋襪、壽桃、銀絲掛麪,自己又送上一套《史記》,只說讀史明智;
賈璉這頭兒送了鞋襪,還送了不知何處尋來的銀懷錶,可見了花了心思的;
李惟儉自是知曉賈璉的心思,那煤礦公司的股子賺不到大錢,不過是小有出息。是以李惟儉也不在意賈璉、王熙鳳私下裡買多少股子。
探春、惜春年歲還小,一個送了題字扇面兒,一個送了山水畫;寶姐姐送了《吉象平安》的玉石大象擺件兒;黛玉送了親手打得香囊絡子;湘雲送了一柄銀柄草原小刀;二姐姐送了一頂逍遙巾,兩條飄帶上繡了蠅頭小楷,內中滿是情意。
賈環送了一副字兒,那字跡潦草,不過是湊趣罷了。
至於寶玉,只應景兒般送了一詩,瞧着倒也喜慶。
金陵李家詩書傳家,不似京師權貴那般迷信。因是李惟儉既不曾換寄名符,也不曾尋僧尼上供尖兒。
清早起來,只是去到前院兒設了天地香燭,拜過後又去拜了父母牌位,隨即遙遙擺了大伯李守中等,這才逐個拜見李紈與賈璉。
待回返正房,傅秋芳與晴雯、香菱、紅玉、琇瑩等過來拜李惟儉。李惟儉只道‘壽頭’恐折福,便只讓五人福了一禮便算揭過。
用過早飯,姑娘們便與寶玉一同來祝賀。一時間鶯鶯燕燕、語笑嫣嫣,好不熱鬧!
一襲紅紗的湘雲當先來賀,福了一禮,起身便笑道:“儉四哥,我那賀禮可還合意?”
李惟儉笑着問道:“湘雲妹妹費心了。”
湘雲仰着小臉兒道:“二叔得知我要來給儉四哥慶生兒,特意讓三哥帶我在街面上找尋了一日,好不容易纔瞧見了這把蒙兀小刀。聽說是用西域鑌鐵鍛打的,最是鋒利。”
“回頭兒湘雲妹妹代我謝過你二叔。”
“省的了。”
李惟儉心下暗忖,料想史鼎、史鼐兄弟二人早已商議過了,因是得了信兒,非但送了湘雲過來,還提早準備了賀禮。只是瞧着那張喜氣洋洋的小臉兒,李惟儉咂咂嘴,覺着還是太小了。
這會子湘雲還小着呢,與其談情說愛……也太早了些。
湘雲退下,探春癟着嘴上前,說道:“儉四哥,我那賀禮不如湘雲。卻也用了心思的。”
三姑娘前陣子方纔被趙姨娘勒索了,囊中空空,因是便只能做些女紅湊趣。比照李惟儉先前送的,自是有貴賤之分。是以小姑娘頗爲不好意思。
李惟儉就道:“三妹妹心靈手巧,那扇面兒繡得極好,如今正好得空,正對了我的心思呢。”
探春鬆了口氣,展顏道:“儉四哥喜歡就好,下回儉四哥生兒,我送個更可心的。”
探春過後,惜春又上來說了幾句湊趣的話兒。她這會子年歲最小,粉雕玉琢的,說着吉祥話兒倒也有趣。
後續寶釵略略說了幾句,迎春心有千千結,張口卻也只是應景兒。她不善言辭,偏生那雙眸子,濃濃的情意遮掩不住,瞧着李惟儉好似要流淌出來一般。
黛玉也上前說了幾句,此時人多,那些走心的話自是不好多說。只是經歷了昨日一遭,黛玉心中愈發倚重李惟儉。黃昏後的短暫陪伴,驅散了黛玉心中的鬱結。
那寶玉面上鬱郁,始終神思不屬,一會兒盯着黛玉瞧,一會兒又盯着李惟儉瞧。
衆人都說過了賀詞,唯獨剩了他一個,他卻一無所知也似。湘雲看不過眼,湊過來道:“愛哥哥,你也說幾句賀詞啊?”
“啊?哦,那就祝儉四哥葳蕤繁祉、延彼遐齡。”
湘雲眨眨眼,噗嗤一聲笑了:“愛哥哥素日裡最是能說,怎地這會子只說了這麼兩句?”
葳蕤繁祉、延彼遐齡,前一句原指草木繁盛,延伸爲人丁興旺、事業順遂;後一句意爲延年益壽,合在一處便是慣常的賀詞。
只是寶玉平素最愛頑鬧,哪次姐妹們過生兒,總是他說的最多,賀詞也極有新意。偏生此時沒了許多言語,略顯沉悶。
寶玉訕訕道:“許是昨兒不曾睡好吧,一早兒起來還糊塗着呢。”
湘雲就道:“原來愛哥哥也認牀。下回愛哥哥不如學我,走到哪兒都帶了枕頭,如此就好了許多。”
寶玉悶聲應下,湘雲又回身去尋李惟儉:“儉四哥,今兒可有戲看?”
“有,過會子戲班子就到,我特意請了奉春班。”
湘雲頓時合掌高興起來:“好啊,待會兒我可要點一出胖姑學舌!”
當此之際,崑曲太過雅緻,只在權貴、大戶之家流轉,稍稍俗套一些的徽班連番進京,倒是闖出了好大的名頭來。
若歷史不曾改易,四大徽班過後,逐漸與京師各劇種融合,便形成了日後的京劇。
這奉春班乃是自蘇州過來的崑曲戲班子,只流轉於權貴之家,李惟儉還是託了嚴奉楨這才請了來。
說話間紅玉便快步行將進來,喜滋滋道:“四爺,外頭丁護院傳話兒,說是瞧見戲班子上山了。”
湘雲還不曾發話,後頭一人叫嚷一聲,扭頭往外就跑:“我去瞧瞧!”
跑出去的卻正是賈環。探春欲言又止,對這個親弟弟極爲無奈。
李惟儉只是笑着朝探春頷首,隨即起身:“那咱們就一道兒去瞧瞧。”
戲臺子是現成的,睹新樓前本就有一片空地,地上鋪了幔布充作戲臺子,衆人可登樓看戲,也免了炎炎夏日之苦。
當下閒言不表,戲班子接進來,傅秋芳便張羅着在睹新樓擺了桌椅,預備了茶點、果子,鶯鶯燕燕便與李惟儉一道上了睹新樓。
二樓位置最好,李惟儉便將二樓讓給了姑娘們,自己則與賈璉、寶玉、賈環上了三樓。
再次與姐妹們分隔開來,寶玉愈發如坐鍼氈。戲牌子輪流過手,湘雲果然點了西遊記中的一出,黛玉則與三春商議着點了西廂記。到得三樓,李惟儉擺手推拒,讓賈璉與寶玉等點了看。
寶玉心不在焉,胡亂點了一出金貂記,賈環點了一出白蛇記,算算十幾折戲下來,這一天就排滿了。
李惟儉兩世爲人,經歷過信息、娛樂轟炸,對那咿咿呀呀的崑曲自是欣賞不來,於是便與身邊兒的賈璉言談起來。
說過一些閒話,李惟儉思忖了一番,到底將那煤礦公司的事兒透露了出來。
“二哥且準備好銀錢,約莫這月底,再不就下月初,必有準信兒。” “哦?”賈璉聞言頓時精神一振,連忙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事到如今,儉兄弟多少漏一些口風,我也好回去與她言說。”
李惟儉笑着沒言語,指了指西北。
西北?總不會是邊關戰事吧?這也跟股子沒幹系啊?賈璉思忖一番,尚不得其果,李惟儉便輕輕吐出一個字來:“煤。”
“煤礦?”賈璉聞弦知雅意,可謂一點就通。
“儉兄弟這般說來,莫非是那內府——”
李惟儉頷首,壓低聲音道:“西山煤礦盡數在內府掌握,便是散落的幾個煤礦,也被內府收攏在了手裡。要不了多久,兩億斤煤炭便會發送京師,這一年保底可就是二十萬兩出息的好營生。
算算雖比不得水務公司,卻也不算差了。二哥若不想着暴富,只想着每歲得些出息,這煤礦股子最是安穩。”
賈璉聞言若有所思,旋即衝着李惟儉笑吟吟拱手道:“儉兄弟,多的話兒不說了,咱們且看往後。”
李惟儉笑着應承下來。他結交賈璉,一則是這榮國府裡,璉二爺最好打交道,且爲人通情達理,懂得人情世故;二則秋闈過後他便要出府,沒了他看顧,總怕大姐姐再受委屈。
有了今日香火之情,料想來日大姐姐遇着麻煩,那王熙鳳總不會袖手旁觀。
二人又言說一陣,紅玉又上得樓來,喜滋滋稟報道:“四爺,二公子來給四爺慶生兒來了。”
嚴奉楨來了?
李惟儉笑對賈璉道:“景文兄前一回還說不得空,不知怎地,這會子又趕了過來。”
聽聞來的是少司寇家的二公子,賈璉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與李惟儉一道兒去迎了。
二人下得樓來,行不多遠,轉過小徑便撞見了琇瑩引來的嚴奉楨。二公子風塵僕僕,面上曬得黑油油的,遙遙瞥見李惟儉,嚴奉楨呲牙道:“復生,我來道賀了。”
李惟儉先行爲賈璉與嚴奉楨引薦了,隨即才道:“景文兄怎地這會子來了?”
“給你送賀禮啊。”嚴奉楨玩味道:“小二百斤的銅疙瘩,方纔好懸沒上來山。”
李惟儉眨眨眼,忽而狂喜:“東西弄出來了?不對啊,上次陳主事不是說還得小半個月嘛?”
嚴奉楨嗤笑道:“陳老實向來說話留一半兒,伱去的那日那物件打造的就差不多了。昨兒我試着擺弄了半晌,愣是沒弄明白,話說復生理應會裝吧?”
當下李惟儉卻再也顧不得旁的,甩開大步朝着園門就走,嘴裡雀躍道:“會!我可太會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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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儉這頭兒暫且不說,那邊廂,李惟儉、賈璉二人去迎嚴奉楨,三樓便只剩下寶玉、賈環,與一邊兒伺候着的幾個丫鬟。
歡聲笑語自二樓飄來,寶玉便愈發按捺不住。雙手將膝上衣袍攥得褶皺了,他終於起了身。
一旁的賈環正樂滋滋吃着果子,瞧着下頭的戲,瞥見寶玉起身,連忙問道:“二哥做什麼去?”
寶玉隨口道:“我去更衣。”
襲人、媚人兩個丫鬟要跟着,寶玉只擺了擺手,沒讓二人跟上來。他自樓梯上下來,隔着屏風,隱約見得姐妹們低聲私語,黛玉這會子正與湘雲鬥着嘴。
他心下歡喜,禁不住朝屏風這頭走了幾步。忽而一抹熟悉身形攔在其面前,定睛一看,卻正是昨兒攔在宅院門前的丫鬟念夏。
寶玉頓時心生不喜。
念夏便道:“寶二爺,這頭兒是女眷,可不好讓外男入內。”
寶玉皺眉道:“這裡間都是我家姐妹,我算哪門子的外男?”
念夏可不管這個,徑直道:“我家姨娘還在裡面兒呢。”
“這——”
若刻下還在榮國府,遇到此等情形,只怕寶玉早就發了性子,鬧將起來了。奈何此處是李惟儉的別院,他自知便是鬧了也是沒臉兒。
因是恨恨一頓足,撩開衣袍朝着樓下行去。
念夏見其遠去,頓時鬆了口氣,轉頭兒進得裡間,附耳與傅秋芳說了,傅秋芳便朝着其頷首,低聲讚了一句。念夏頓時喜滋滋,到姨娘身邊兒好些時日,今兒總算得了誇獎。
卻說三樓上,賈環趴在窗口嗑着瓜子,隨手將那瓜子皮丟落,落得樓下滿地都是。這會子正好演西遊記,環三爺瞧得樂滋滋。
便在此時,忽而瞧見寶玉身形蕭瑟,朝着水榭那頭兒行去。
環三爺眼珠兒一轉,想着這會子賈璉、李惟儉去待客,下頭一衆女眷都在看戲,園子裡此時理應無人照應,當即計上心頭。
丟了一把瓜子,賈環忽而捂住肚子叫道:“誒唷,好似壞了肚子!”
隨行的兩個丫鬟頓時上來關切,賈環擺手斥退兩婢,只道:“我去趟茅房,可等不得你們這般緩行。”
說着起身,捂着肚子朝樓下便跑。
出得睹新樓,賈環先朝着客居小院兒跑去,待掩身樹叢之後,這才貓着腰朝水榭方向摸去。
這會子寶玉已然站定窺魚橋上,怔怔出神瞧着水面,腦子裡全是昨兒黃昏時李惟儉與林妹妹那相視而笑。
想着自己先前惱了林妹妹,轉頭兒林妹妹便與儉四哥有說有笑的,莫非這天上掉下來的妹妹要棄自己而去不成?
一想到此節,寶玉頓時心如刀絞。
也是此時,賈環悄然自樹叢後鑽出來,躡足行到寶玉背後,四下觀量一番,見果然無人,當即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擡腳照着寶玉的後腰就踹了過去!
“下去吧你!”
“誒唷!”
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