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管家
寶琴與平兒自外間回返,入內觀量一眼,便見李惟儉與王熙鳳依舊原地落座。李惟儉捧着茶盞蹙眉思量,鳳姐兒更是上了臉兒,氣得胸口不住起伏。
寶琴心下不禁暗忖,莫非方纔四哥哥又說了什麼榮府隱蔽不成?怎地將鳳姐兒氣成這般情形?
當下躡足上前將信箋遞了,李惟儉接過來道:“這一封送去都察院御使詹崇府上,以我的交情,詹師兄此番必當出力。”
鳳姐兒深吸一口氣,乜斜一眼道:“到底還是要儉兄弟幫襯着,不然你二哥四下亂竄,這銀錢打點都打點不到點兒上,前頭那三千兩銀子只怕與打水漂一般無二了。”
李惟儉笑道:“璉二哥自有門路,我卻不好非議了,說不得往後就有用呢。”
方纔被李惟儉好話哄了,又被其輕薄了一通,錯非鳳姐兒瞥見寶琴與平兒遠遠而來,只怕這會子還不得脫身呢。她生怕被人瞧出行跡來,當下只道:“但願吧。出來有一會子,我須得先回去了,儉兄弟留步,我與平兒先走了。”
“好。”李惟儉起身相送,待送到知覺齋門前,便在鳳姐兒不迭‘留步’聲中止步不前。寶琴素來乖巧,當即去送鳳姐兒與平兒二人。
卻說這日已是十四日,榮府貌似風平浪靜,薛家卻忙得不可開交。因着這日薛蟠便要啓程外出經商,又因東院如今還在治喪,賈璉不好置辦酒宴,便打發了賈芹等在外頭酒樓裡置了一桌酒席,賈家一衆紈絝與薛蟠喝了個天昏地暗,臨過午時方纔散去。
薛蟠醒了酒,下晌時才急忙忙啓程而去。薛姨媽牽腸掛肚、淚眼相送,寶釵一直陪在其旁勸慰了許久方纔勸好了。
過得半晌,又有婆子來回話,說是二爺薛蝌今日可算得了空,這會子趁着散衙往家中來了。
薛姨媽禁不住埋怨道:“今兒蟠兒啓程,那蝌哥兒也不知來送一送。”
寶釵心下好一陣腹誹:且不說大房、二房如今勢同水火,單說親哥哥薛蟠就與那薛蝌本就話不投機,且先前也不曾知會人家,人家又何必上趕着登門送行?
當下寶釵緊忙勸道:“媽媽這話偏了,咱們家先前也不曾告知,蝌兄弟衙門又擔着差事,不曾聽着信兒也是有的。再說如今媽媽要爲二人牽線搭橋,這可是有功德的好事兒,可不好再給人家使臉色。”
薛姨媽心知肚明,因是拾掇心緒道:“我不過牢騷兩嘴,還能當着他面兒也這般不成?”頓了頓又道:“你快去將大太太請了來,這會子趁着蝌哥兒也在,正好從中說上一說。”
這還八字沒一撇呢,哪裡就敢請大太太來?寶釵趕忙止住,說話間那薛蝌也施施然入得內中。
寶釵掃量一眼,便見薛蝌一襲青袍,身前鸂𫛶補子,頭頂烏紗,行走間端地沉穩有度。想想薛蝌纔多大年歲?跟着儉四哥,果然是發跡了!
薛蝌上前沉聲見禮,薛姨媽笑吟吟招呼其落座,東拉西扯了好一通這才道:“蝌哥兒如今也大了,如今又有了官身,你父親在天之靈得知了,不知如何欣慰呢。只有一樣,你如今有業無家,這可不成啊。我今兒請了你來,就是想與你說一樁親事。”
薛蝌蹙眉不已,他這陣子忙亂無比,所以拖延了兩日這才登門來訪,不想大伯母竟想爲其拉媒保牽。
不來京師不知官兒小,他如今不過是微末小官,這會子又能尋到什麼門第的姑娘家?
薛蝌心下早就思忖過,婚姻大事當以光耀門第爲要務,若要結親,須得先瞧姑娘家中有無助力。若半點助力也無,便是那姑娘天仙也似,薛蝌也無動於衷。
總是大伯母一番好意,薛蝌不好當面推卻了,因是便問:“此事也不急,就是不知大伯母所說的女方是何等樣人?”
薛姨媽沒口子的讚道:“說起這姑娘來,可真是千好萬好,忠厚本分、淡雅高潔又知書達理。雖家世差了些,可這兩口子關起來過日子,圖的不就是個美滿?岫煙品性、樣貌樣樣出挑,錯非家世拖累了,只怕還輪不到蝌哥兒呢。”
岫煙?邢岫煙?
薛蝌頓時眉頭鎖得更深了,心下險些罵娘!前一回便聽寶琴說過,那邢岫煙與李伯爺早就有舊,誰知李伯爺存着什麼心思?若一早兒就認定了要納其爲姨娘,自己這般橫生枝節豈不是惹了李伯爺厭嫌?
敢跟李伯爺搶女人,自己個兒還活不活了!
薛蝌不禁後脊沁了冷汗,不待薛姨媽再說,薛蝌趕忙推拒道:“實話不瞞大伯母,先前早有禮部孫主事意欲將其家中獨女嫁與侄兒,只是侄兒如今年歲還小,便與孫主事定下來,二三年後再行六禮。”
“這——”薛姨媽不禁變了臉色,禮部主事的獨女,自然要比邢岫煙清貴。她再是如何好心也不好攔阻了,是以只埋怨道:“這等事兒蝌哥兒怎麼不早說?”
薛蝌笑了笑沒言語,寶釵緊忙轉圜道:“媽媽也是糊塗了,如今蝌兄弟不得閒,許久纔來一趟,又如何說與媽媽?”
薛姨媽道:“也是。只是這婚事宜早不宜遲,就怕遲則生變啊。”
薛蝌卻道:“不妨事,侄兒前番又立了微末功勳,也是因着年紀這才壓在七品知事不得升遷。待過上二三年,料想也能升主事了。”
言外之意,不過是個六品主事家的女兒,過二三年薛蝌自己個兒就是六品主事了,又何愁婚事?只怕到時候勳貴人家定會上趕着將庶出、別支女兒嫁過來。
薛姨媽頓時訕訕,好半晌才道:“真是不曾想到,短短時間蝌哥兒竟生髮成了這般情形。”
莫說是薛姨媽,便是寶釵這會子也不好再提及保媒拉縴之事,只說了須臾閒話,便要張羅着留飯。
薛蝌哪裡肯?推脫一番乾脆起身告辭而出。卻不料方纔自薛姨媽房中出來,寶釵還隨在一旁相送呢,迎面便撞見了領着寶蟾而來的夏金桂。
那夏金桂遙遙觀量薛蝌一眼,頓時心下好似酥了一般,一雙眸子水潤,到得近前便笑道:“可是蝌兄弟當面?”
薛蝌緊忙拱手爲禮,喚了聲‘大嫂’。夏金桂就笑道:“可巧蝌兄弟來了,聽聞蝌兄弟如今在內府任職,正好我有事兒要問詢蝌兄弟呢。”
寶釵在一旁道:“嫂子有何事尋蝌兄弟?”
夏金桂白了寶釵一眼道:“我是想着拿體己再留下去,說不得盡數被旁人給取用了,莫不如兌成銀子買些股子。妹妹也知如今年景不過尋常,土裡刨食又能得幾分出息?莫不如換成股子,出息比那莊子強上幾倍呢。”
內中的薛姨媽本要出面兒,聞聽此言頓時坐蠟,不好再出面勸阻。
外邊廂的寶釵也是如此,只囁嚅不言,任憑那夏金桂又道:“這會子正是飯口,怎麼也不留蝌兄弟吃用些?罷了,我知妹妹素來儉省,不如我這當嫂子來做一回東道。”
寶釵心下氣悶,正要開口反駁,就聽薛蝌道:“多謝大嫂好意,只是我與伯爺一早就約好了,這就要去伯府……大嫂的東道不如留待來日吧。”
那夏金桂笑着也不以爲意,說道:“那倒是不好強留蝌兄弟了。那便說好了,下回蝌兄弟早些來,嫂子我可是真有些正經事兒要兄弟幫着拿主意呢。”
薛蝌對上夏金桂的媚眼,頓時心下厭惡,當下隨口敷衍了,便急急離了東北上小院兒。
那夏金桂瞧着薛蝌匆匆而去,扭身便領着寶蟾回了自己屋兒,與寶蟾道:“你去掃聽一番,太太、姑娘今兒尋二爺來說了什麼。”
寶蟾領命而去,轉頭去尋了同喜,略略給了些恩惠便掃聽了個明白。待回來與夏金桂一說,夏金桂就冷笑道:“那邢岫煙何等家世,二爺又豈能瞧得上眼兒?太太也是想瞎了心!”
過門許久,素日裡夏金桂也往園子裡遊逛。只是她那性情本就驕矜,肚子裡又無半點墨水兒,自然與一衆金釵說不到一處去。
三春、黛玉、湘雲等能與寶釵說到一處去,一則寶釵有真才實學,二則是沾親帶故。榮府再如何衰敗也是國公府的底子,家中姑娘素日裡瞧着和善,實則哪個心下沒傲骨?
這夏金桂一身驕矜,在家又被寵溺慣了,從不會伏低做小,難免被金釵私下裡鄙夷一番。
夏金桂氣惱了一場,從此乾脆不往園子裡去,關起門來一門心思磋磨薛蟠,心中對一衆金釵自然滿是記恨。那邢岫煙雖不曾展露半點鄙夷,卻也被三春、黛玉、湘雲等牽連了,此番也遭了夏金桂的恨。
因是夏金桂冷笑過了,又吩咐寶蟾道:“你用了晚飯也別閒着,好好兒替她傳傳名!”
寶蟾領命,用了晚飯轉頭便四下傳揚,眨眼間便將此事傳揚得人盡皆知。
東院兒。
王善保家的聽得風聲,緊忙與邢夫人說了。
邢夫人聽得納罕不已,緊忙叫過邢忠妻來過問。
邢忠妻聽得一臉莫名,說道:“薛家二爺又是哪個?我家與其素無往來,怎麼就傳出那勞什子薛家二爺瞧不上岫煙了?”
王善保家的緊忙解釋道:“薛家二爺便是薛蝌。”
邢忠妻惱道:“沒理會!”轉而又與邢夫人道:“太太也知,岫煙早先就與李伯爺有故,放着伯府的高枝兒不攀,我家何必送岫煙去什麼勞什子的薛家二房?”
眼見邢忠妻說得篤定,邢夫人便道:“不是便好,料想此番定是姨太太胡亂牽線搭橋,沒的毀了岫煙的名聲!”
邢夫人如今是投鼠忌器,眼瞧着王夫人被李惟儉狠狠整治了一通,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兒都沒了臉面。那鳳凰蛋也似的寶玉,老太太如今也不再偏寵着,每日總會叫過賈蘭當面過問起居、飲食,這內中之意誰不明白?
王夫人以二房媳婦行掌家之事,不過是仰仗了老太太的偏寵。如今沒了偏寵,往後王夫人哪裡還得意的起來?
那儉哥兒不出手則已,出手便狠辣無比,這是直奔着二房的命根子去的!
邢夫人想着自己個兒可是起因,說不得那儉哥兒心下如何記恨呢,因是便心下惴惴,存了轉圜之意。又想着邢忠兩口子都說早先在蘇州蟠香寺時,邢岫煙曾與李惟儉有舊。
自己這侄女兒生得好品貌,倒是不若順水推舟一番,既成人之美,又變相與儉哥兒道了惱。
如今卻好,那姨太太橫生枝節,生生鬧出個薛家二爺來。這壞了岫煙名聲,來日若是儉哥兒推脫不收該當如何?
邢夫人越想越氣,乾脆起身道:“伱也不用着惱,我自去給你說理去!”
當下氣哼哼領着丫鬟婆子便往東北上小院兒而去。此時薛姨媽方纔自榮慶堂回返,聽得四下滿是流言蜚語,頓時尋了同喜、同貴過問。
同喜禁不住威嚇實話實說,只道與寶蟾說了,除此之外再沒流傳。薛姨媽到此時哪裡還不明白,這定是夏金桂在作怪?
有心尋兒媳討個說法兒,奈何拿人手短,一時間竟沒了法子。
正當此時,有婆子回話一聲,說是邢夫人來了。
薛姨媽緊忙起身相迎,迎面便見邢夫人面若寒霜。
薛姨媽便問:“太太怎地臉色這般難看?”
邢夫人運氣道:“姨太太何故明知故問?錯非姨太太亂點鴛鴦譜,我那侄女兒如今又怎會被那沒起子的下人說嘴?”
“這——”薛姨媽一時語塞,道:“——我瞧着岫煙不錯,也想着兩好湊一好,沒成想倒是弄成了這般情形。”
邢夫人便道:“姨太太下回可不好胡亂行事了,總要先問問我的意思再說。如今岫煙的媽媽鬧個不停,錯非我攔着,只怕就要來尋姨太太說理了。”
薛姨媽頓時面上訕訕。邢夫人情知不好撕破了臉面,因是出言點到即止,又略略說了幾句便起身而去。
待送過了邢夫人,薛姨媽回返房中憋悶不已,好半晌嘆道:“我這是圖什麼!”
一片好心,不想還四下遭埋怨……往後再不敢這般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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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館。
黛玉與紫鵑方纔自老太太處回來,雪雁忙上前接了外氅,緊忙又說了邢岫煙之事。
黛玉聽得訝然不已,道:“好端端的,怎麼就傳起了閒話?”
雪雁撇嘴道:“我聽人說是姨太太想保媒拉縴,撮合邢姑娘與薛二爺,不想薛二爺心中另有想法,隨後不知怎的就傳了閒話出來?”
黛玉冷笑道:“這等沒起子的小人,就該讓鳳姐姐好生整治了。”
紫鵑便道:“姑娘啊,如今二奶奶也不管家了。”
正說話間卻聽外間環佩叮噹,旋即傳來王熙鳳的笑聲:“我怎麼聽着好似說起了我?”
“二奶奶來了!”
黛玉領着兩個丫鬟緊忙來迎,見面便笑道:“鳳姐姐怎地這會子得空來我這兒了?” 王熙鳳將外氅交給身後的平兒,落座後道:“方纔從伯府回來,遙遙瞧着林妹妹跟紫鵑往這邊來,想着許久沒來,我便來瞧瞧。林妹妹這些時日可好?”
黛玉笑道:“勞煩鳳姐姐關切,我素來都很好。”
因着不知王熙鳳心思,是以紫鵑此時也不好多嘴。
那鳳姐兒便觀量一眼道:“林妹妹不知,這太太到底上了年歲,又是吃齋唸佛的,不好對下頭太過管束了。偏這下頭刁鑽婆子是那等蹬鼻子上臉的,給幾分顏色就能開了染坊。莫說旁的地方,往我那處送的物件兒這幾日也瞧着十分不可心呢。”
黛玉聽到此節,哪裡還不知鳳姐兒此番是來爲其做主的?又想鳳姐兒先前說是從伯府歸來,便斷定定是心上人託付了鳳姐兒。
一旁的紫鵑聰慧,自然也想的分明。當下便道:“二奶奶說的極是!太太心善,捨不得管束,可偏有那刁鑽的來壞太太名聲。遠的不說,我們姑娘每日必用一盞燕窩。
寶姑娘又特意送來了一包,我與雪雁不過託小廚房幫着做一做,結果送去的是盞燕,回來的卻成了烏七八糟的草燕,煮過了都不成型!”
王熙鳳頓時慍怒道:“還有這等事兒?連林姑娘都敢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事兒怎麼沒跟太太說?”
紫鵑就道:“二奶奶也知姑娘性情不是個多事兒的,想着太太上了年歲,每日強撐着勉力管家,姑娘也不好多去攪擾了。”
“這是什麼話?奴才秧子欺負到主子頭上了,這可是捅破天的大事兒!”
平兒便在一旁道:“奶奶也消消氣,常言道‘捉姦捉雙、拿賊拿贓’,如今空口白牙的便是在老太太跟前兒都不好說。”
王熙鳳便道:“是這麼個理兒。”說話間看向紫鵑,那紫鵑便道:“素日這會子都是周姐姐在看顧着小廚房,不如我現在就送去一盞燕窩試試?”
王熙鳳頷首應下,紫鵑尋了燕窩往小廚房而去。黛玉情知此爲李惟儉手筆,心下感念之餘,連忙招呼雪雁奉茶伺候。
待茶水奉上,王熙鳳就道:“林妹妹身邊兒不是有個女官嗎?怎麼不見她出頭兒?”
黛玉便道:“衛姑姑這幾日家中出了事故,怕是要下月才能回來。”
王熙鳳道:“原是如此,我這不再管家,一直忙着莊子上的營生,倒是不知此事。”頓了頓,又問起了黛玉日常起居。
鳳姐兒笑吟吟說着閒話,心下卻胡亂思忖。也不知爲何,想着明兒與那野牛相會,這會子偏要裝作若無其事的與黛玉說話,禁不住便心潮起伏,那酥麻暖流竟汩汩向下,直奔會陰而去!
黛玉心思敏銳,忽覺鳳姐兒神情異樣,此時卻想不到旁的,只想着莫非鳳姐兒也知曉了自己與儉四哥賜婚之事?因此不由得臉面略略羞紅。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半晌,紫鵑先行回返,又過了半晌纔有婆子提了食盒而來。
那婆子入得內中瞥見王熙鳳頓時面上一僵,緊忙上前問好。
王熙鳳應下,徑直道:“林妹妹快試試,這可是我私底下存了的上好官燕,最是滋陰潤燥。”
說話間平兒過去接那食盒,那婆子緊忙往後一躲。
平兒笑吟吟明知故問道:“全嬤嬤這是何意?”
那婆子尷尬笑道:“誒呀,這回卻是老婆子的罪過了,不想臨出門前竟提錯了食盒。”
王熙鳳冷笑道:“哦?莫非也有人點了燕窩不成?”
鳳姐兒素日積威在那兒,婆子嚇得戰戰兢兢道:“許,許是有的。”
不用鳳姐兒發話,平兒便冷着臉兒道:“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許是有是何意?我且問你,你說說哪個姑娘、主子又要了燕窩?”
“這……”全嬤嬤撂下食盒,跪地不停地打躬道:“二奶奶寬宥,老婆子實在不知二奶奶在此啊。”
鳳姐兒冷哼一聲,吩咐道:“平兒,打開食盒瞧瞧,那裡頭到底是什麼東西!”
平兒搶過食盒放在桌案上,自內中取了一盅燕窩來,王熙鳳瞥了一眼,便見內中燕窩散亂不說,還有些草梗漂浮,頓時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好奴才!送去上好的官燕,如今卻拿這般東西來糊弄我!”
全嬤嬤嚇得叩首連連,王熙鳳卻不管,吩咐道:“平兒,你端着燕窩與我一道兒去見老太太,我倒要看看這事兒是怎麼個說法!”
此時因黛玉而起,黛玉又怎會讓鳳姐兒獨自去?因是趕忙吩咐爲其穿戴齊整了,隨着鳳姐兒一道兒往榮慶堂而去。
刻下晚飯已過,賈母獨留了李紈與賈蘭問話。雖說老太太對那實學一無所知,可瞧着蘭哥兒侃侃而談的模樣,不由得便想起了賈珠來。
因是感念着連連頷首道:“好好好,蘭哥兒是個有出息的,我瞧着比你父親還要出息幾分。”
賈蘭頓時赧然道:“實學一門博大精深,舅舅說我不過知曉個皮毛,離入門還差得遠呢。”
賈母便笑道:“你才幾歲?再說有你舅舅教導着,這來日啊,說不得就會青出於藍呢。”頓了頓,又問玻璃道:“哥兒這幾日作息如何?天兒漸冷了,夜裡看顧着莫要讓蘭哥兒踢了被子。”
玻璃就笑道:“老太太放心,蘭哥兒夜裡消停着呢。睡下時什麼樣兒,保準早起就什麼樣兒。”
賈母唬着臉兒道:“那也不好偷奸耍滑。”
李紈忙迴護道:“老太太,玻璃最是用心,我幾次要她早些安歇都不肯呢。”
賈母這才面色舒緩道:“我就是瞧着玻璃是個妥帖的,這纔打發她去看顧着蘭哥兒。”
正要說旁的,鴛鴦來回話道:“老太太,二奶奶與林姑娘一道兒來了。”
“哦?”
擡眼間便見王熙鳳領着黛玉怒氣衝衝而來,賈母忙道:“這是怎麼了?”
王熙鳳撒氣道:“老太太,如今府中下人眼裡頭愈發沒主子啦!我尋思林妹妹體弱,便送了官燕去,要小廚房煮了來給林妹妹補補。平兒,給老祖宗瞧瞧,那上好的官燕成了什麼污濁物件兒!”
平兒端着湯盅上前,賈母搭眼一瞧,頓時惱道:“哪個沒起子的腌臢貨乾的!”
賈母氣得渾身哆嗦,擡手一指鴛鴦:“去,去把太太叫來,看看她管的什麼家!”
鴛鴦緊忙去傳話,不多時便引着王夫人入內。
賈母乜斜王夫人一眼,冷聲道:“太太可算是來了,你來瞧瞧小廚房給玉兒做的官燕!”
王夫人心下忐忑,上前一瞧,頓時變了臉色,忙道:“這是誰做下的?”
鳳姐兒不開口,賈母便道:“太太管的好家,如今倒來問我這老婆子是誰做下的!”
王夫人面上青一陣、白一陣,緊忙吩咐隨行來的婆子:“去將小廚房的人都叫來!此事一查到底!”
那陪房婆子緊忙去傳話。王夫人又與賈母道:“老太太容我一會子,我定給老太太個交代。”
眼見賈母哼聲不言語,王夫人又緩和麪色與黛玉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黛玉情知沒王夫人吩咐,下頭人斷然不敢這般苛待自己,因是隻略略頷首便沒言語。
過得半晌,一應粗使丫鬟、婆子,連同那柳嫂子與周瑞家的一併到了榮慶堂。惶恐着見過了禮,王夫人便厲聲道:“林姑娘的燕窩是哪個調換的?”
周瑞家的忙道:“太太息怒,此事怕是誤會了。”說話間朝柳嫂子連使眼色,後者便將食盒奉上。周瑞家的這才道:“是我私下買了草燕,求着柳嫂子幫着做了。不想下頭人忙中出錯,竟將林姑娘的官燕與我那草燕混淆了。”
此時就聽王熙鳳冷聲道:“周嫂子這話不對,混淆一回也就罷了,我怎麼聽說林妹妹那兒前一回就被人這般糊弄了?”
“這——”周瑞家的嚇得跪地不起,只道:“——前一回的事兒,我實在不知啊。”
王夫人冷眼瞥向鳳姐兒,心下自然惱恨至極,偏又發作不得。回頭眼看老太太面若寒霜,情知這會子若不自廢手足,怕是難以善了。因是咬牙道:“你也是家裡老人了,怎會連這種事兒都會錯了?我看你這管事兒的差事不做也罷,往後去後頭浣洗衣裳吧!”
“這……謝太太開恩。”周瑞家的硬着頭皮應下。情知此時不能讓王夫人下不來臺,自己先行認下罪過,來日王夫人定有找補。
王夫人又道:“其餘人等,扣除一季月例。若再有下回,一併趕出府去!”
一衆廚房人等,紛紛心不甘情不願的應下,待瞧着那周瑞家的,自是恨得咬牙切齒。明明是周瑞家的過錯,如今偏要她們來擔,天下間那兒有這般道理?
無奈如今太太掌家,這等莫須有的罪過只得暫且認下。
王夫人又與賈母道:“老太太看可還滿意?”見賈母不答話,王夫人蹙眉道:“也是我這陣子身子不大好,這纔對下頭短了管束。我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精力不濟也是有的,我看,不如往後還讓鳳姐兒來管家吧。”
此時王夫人也醒悟過來,往日都是她掌家,鳳姐兒管家。這中間多了個鳳姐兒在,出了差池也有個轉圜的餘地。如今卻是不同,鳳姐兒撂了挑子,她大事小情都抓在手裡,這出了差錯可不就要尋她的不是?
也是想明此節,王夫人這纔想着退回過往。
若換做一個月前,鳳姐兒說不定便順勢應下了。只是如今她一門心思想着旁的,哪兒還有心思管家?
因是便道:“太太也知我如今情形……”有些話不好說,鳳姐兒便朝着平兒遞了個眼色。
平兒緊忙湊到賈母跟前兒,附耳說了幾句。賈母頓時訝然,隨即大喜過望道:“果真?”
平兒趕忙道:“奶奶說,這會子還說不好呢。”
賈母忙道:“好好好,鳳哥兒此時可勞動不得。”
王夫人狐疑看向鳳姐兒,心忖莫非鳳姐兒果然有了身子不成?
又思忖道,鳳姐兒不來管家,李紈又有王府差事,只怕也不能管家……寶釵倒是好的,極得自己心意,奈何終究是個外人。還有誰?探春……探春……
王夫人猶疑一番,拿定主意道:“既然鳳哥兒不得空,莫不如讓探春來管家?”
“探春?”
王夫人強忍着心下厭嫌說道:“當日小姑未出閣時也管着家,我看探丫頭精明果敢,只怕不輸小姑。”
小姑,說的便是黛玉之母賈敏。
賈母不曾料到王夫人會提起探春來,因是猶疑看向鳳姐兒:“這,探丫頭纔多大年歲?”
王熙鳳與幾個小姑子相處的都不錯,因是便笑道:“老太太,探丫頭氣概不輸男兒,我看定是個管家好手兒。”
賈母聞言就笑道:“鳳哥兒都這般說了,那就先讓探丫頭管着看。”
此時計議停當,王夫人略略鬆了口氣。心下暗忖,此時不好提及寶釵,左右自己還掌着家,來日倒是能讓寶釵藉機幫襯着。